三三娘 作品

50、第 50 章




    護士疑惑地睜大眼睛,又客套地笑了起來:“是精神病,先生,我們是一所精神病院。”



    穿過中庭,一個巨大的羅馬風的座鐘型門洞出現在眼前,潔白的外牆看著明淨簡潔,但跟剛才蘇聯式的風格連起來看,只覺得怪異詭異。門洞縱深足有近三十米,商陸跟在身後,不免抬頭看了看封得嚴實的洞頂。這上面坐落的,就是柯嶼所說的不見天日的病房。



    穿過門洞,一道階梯出現在左手邊。上二樓,護士與值守保安打招呼,在登記簿上寫下時間和到訪人。窗戶開得很高,以商陸的個子才能一窺究竟。裡面三三兩兩坐了七八個人,有的口角流涎,有的三兩聚在一起高談闊論。電視裡播放著機械的精神安撫錄像,屏幕熒光閃爍,看著電視的幾個人莫不是眼神呆滯。



    “這裡就是我們的活動室了。病友們每天都會輪流在這裡放鬆一個小時,可以打牌,可以聊天,也可以看電視。當然,有些病人不適合社交活動,所以是不能出現在這裡的。”護士介紹道,敲敲一扇窄小的玻璃門:“帶良叔去一號房。”



    像探監。



    只是寫的是探親。



    探親的一號房用玻璃隔開,上面用紅色油漆寫著大大的一個“1”字,已經掉了漆,屋子裡是綠色的半面油漆,護士笑著道:“眾所周知,綠色是能夠讓人安靜下來的顏色。”



    過了片刻,一個形容佝僂的老頭被另一個男護士領了進來。他很瘦,不同尋常的瘦,簡直瘦得應該出現在戒毒所。走路顫巍,一隻手半舉著,不住地顫抖,另一隻手……卻是隻剩



    下了一節胳膊,是硬生生從手腕處齊齊斷掉的,經年累月,只留下一個碗口的渾圓的疤。老頭子走進房間,抬起頭,掩藏在花白頭髮後的渾濁雙眼迸發出精光,猛地便上前一步抱住柯嶼的雙腿:“叨叨!叨叨!我沒病,你讓他們放我出去!我沒病啊……”



    老了,對身體的控制不如從前,幾句話的功夫,已經難看得涕淚橫流。



    商陸要把他拉開,柯嶼抬手製止了他,男護士很熟練地把人拉起,固定在靠背椅上。



    “醫生沒說你痊癒,我怎麼接你出來?”柯嶼在他對面坐下,兩手支著交疊於下巴,饒有興致地觀察著他,“幾個月不見,你看上去氣色好了不少。”



    “我沒病,我沒有精神病,你知道的……”名叫良叔的老頭神經質地重複這句話,“是你!是你說我有病,把我送進來……我沒病,我沒病,我沒有精神病……”褐色的眼珠在已經泛黃的眼白裡空洞地左右閃爍,“我沒病,你把我送進來就是要折磨我……六年了,六年了,夠了叨叨……”



    柯嶼溫柔地看著他:“爺爺,您又在說糊塗話了,我怎麼會故意把你送進來?難道,我能串通這麼多的醫院,這麼多的醫生護士嗎?”



    良叔抖了一下,眼裡閃過渾濁的疑惑,喃喃:“對,對……不對,不對——”



    商陸嚇了一跳,眼看著他抱住腦袋開始砰砰往桌上撞。他看向柯嶼,柯嶼溫柔地凝著笑,眼裡也是帶著笑的,渾身卻散發出冰冷嫌惡的氣息。



    冰冷的腿上貼上了一隻手。溫暖而寬大的手。柯嶼幾不可察地抖了一抖,回眸看向商陸。商陸眉頭蹙起,對他輕微地搖了搖頭。



    柯嶼一瞬間湧上恐慌。



    他不該帶商陸來的……他為什麼要帶商陸來看這些,為什麼要讓他看到這個不堪的畜生和自己罔顧人倫的下作手段?不,商陸一定會對他失望。自始至終,他看到的柯嶼,……都是那麼好。遊刃有餘的姿態和手腕,漫不經心的從容,很好的皮囊,眾星拱月的星光。



    他喜歡他,就像那些粉絲一樣,都在喜歡他光鮮的、正常的一



    面。



    如果他看見這樣的他……卑劣、下作、膽怯又卑鄙的他,一個陰暗的角落裡的自始至終都照不到陽光的他,他是會躲開,還是……繼續喜歡他。



    有神經病的是他。



    他是神經病,才會生出這種充滿妄想的假設。



    他憑什麼繼續喜歡他?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少爺,是天賦絕倫的天才,他年輕、天真、專注、自信、從容,連床墊都不用將就的少爺,為什麼要將就喜歡他?



    “叨叨……你讓我出去,我一定好好對阿華的,我再也不去賭了!”



    老頭子的話像豬圈裡發出的嗬嗬聲,喚回了他的神智。



    “晚了,”柯嶼輕輕地說,“阿華認不出你了。”



    不僅認不出你,也不再認識自己,把“阿華”的名字放在另一個女人身上,放在護工身上,千方百計地對她好,給她糖吃,給她買衣服。攥著壽衣看半天,也不認識當初自己一針一線繡上的那個好看的紋樣……是“華”。



    “你當初也是這麼說的,第二天你逼她去賣。”



    有外人在場,良叔窘迫地瑟縮了一下,“我那時候鬼迷心竅……鬼迷心竅……”



    “把我帶到澳門要賣給泰國佬,也是你鬼迷心竅,是嗎?”



    商陸猛地抬頭,死死地盯著柯嶼,“你說什麼?”



    “十四歲那年,他說帶我去澳門打工,賺得比大陸多,說澳門十四歲就算成人了,不算僱傭童工。澳門島葡京賭/場外面的那片貧民窟,裡面數不盡的暗娼賭館高利貸,他把我帶過去,把我扔在那裡,就為了換一萬賭資。”



    良叔低下頭,半晌,諂媚地笑了起來:“你看,你不是跑出來了嗎?那時候就知道你肯定有出息!叨叨,你看你現在,穿得好,吃得好,是不是在外面做大生意當大老闆?”



    “住嘴!”



    卻不是柯嶼,而是商陸。他冷冰冰地睨著良叔,高大的身影像山一樣,黑沉沉地壓著他,讓他連脖子直不起,只吊著一雙眼睛覷他,硬著頭皮虛張聲勢:“你、你you算個什麼東西?”



    “買賣兒童犯法。”



    十四歲的柯嶼在澳門島無盡的暗巷裡



    瘋狂奔跑,鞋子跑掉了,手掌擦破了,腳趾甲翻了,他不停地跑,跑過霓虹燈閃爍的娼/妓館,跑過烏煙瘴氣的麻將館,跑過凶神惡煞的高利貸馬仔,憑記憶和路牌倉皇地跑向海關。



    九歲的商陸在父親的宴會上無所事事。商家與別人合資拍下的賭牌正式掛牌運營了,香檳酒水晶燈,他西衣西褲小領帶打得板正,覺得今晚的管絃樂隊不夠悠揚,而他怎麼都發不好平舌音和翹舌音,老師一定會打他。



    二十九歲的柯嶼把最難堪的傷疤袒露給他看,聽到“買賣兒童犯法”六個字,忍不住在心裡莞爾。他說得不是不對,只是天真。二十四歲的商陸依然天真,被保護得那麼好的天真。



    “十四歲了不算兒童了嘛,”良叔勾著肩膀嘿嘿一笑,“再說了,叨叨不是親生的,供他吃供他穿到這個歲數,已經很仁至義盡了嘛。喂,靚仔,怎麼,你是叨叨的那個?”真正笑起來的時候,才知道他缺了好幾顆牙,但還留著一顆氧化了發黑的金牙,這讓他本來就下流的笑看上去更加淫/穢。



    “別不好意思,我們家叨叨長得漂亮,我知道,”良叔撓了撓頭髮,“要不然賣不上價錢。真去了泰國很好啊叨叨!那裡客人都是鬼佬,你知道的嘛,牛子又大給錢又爽快,你又不虧的啊——”



    砰!



    良叔整個人連椅子帶桌子都被一腳踹翻在地。桌子壓著他,壓著他孱弱如柴的胸膛,他呼呼喘氣,哀哀呻喚:“……肋骨斷了……肋骨斷了……來人啊,這裡有人打、打、打——”一句話未出,他嗚咽一聲翻起白眼,被商陸的又一腳當胸踹得痛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