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刀劃牆紙 作品

番外:一位父親的一萬年

一個人類所生活的世界不該是這副模樣。

我開始憤怒於隨處可見的罪惡,這是我墮落的開始。

我選擇了另一條路,並決定從一而終,鍛鍊殺戮的技藝。我做起這件事來渾然天成,手熟到甚至不需學習便能自如地找到人體的要害。大概有幾個月的時間,我都沉迷於殺戮帶來的復仇快感,並開始渴求更多.

直到那一天,我猛然驚覺。

殺死這些人有何用處?

一群主動投向惡面的無知者,出生在地獄中,耳濡目染,被迫食人。罪惡已經犯下,卻根本不知這名為罪惡,而是將這當成一份工作,一份足以謀生、帶來食物、遠離寒冷,並獲得尊嚴的工作。

我回到了礦坑裡,出於尋求安慰的心理。

我殺了太多人了,礦工們能看出我的不同,但他們還是在那個晚上接納了我這個出現又離開,然後再次出現的‘同事’。

一個叫哈坎的人將自己省下來的一點食物遞給了我,他以為我是餓的發抖,所以想用這點食物來安慰我。可是,我其實只是憤怒而已。

憤怒於這群終生生活在礦洞底層,沒有呼吸過半口乾淨空氣,從未直起過腰走路的人.憤怒於他們的善良和逆來順受,憤怒於壓榨他們的礦工和奴隸主,憤怒於貴族,憤怒於整個世界。

我吃完了哈坎給我的食物,也陷入了狂怒之中。我是來尋求安慰的,因為他們是我在諾斯特拉莫唯一見到的‘善良’,我希望他們能給我一點堅持下去的力量。

而我沒有得到這種力量,只有愈發冰冷的狂怒。

如無意外發生,我會在那一夜從奴隸主開始殺,並一直殺到我將整個世界變作血海為止。但哈坎和我說,他們在礦洞的底層發現了一個孩子。

他當時雖然使用的是‘孩子’這個詞,但說起話來也顯得猶豫。我沒有放過這個細節,開始思考到底是怎樣的孩子會出生在礦洞裡。

於是一切順理成章,就像每個故事內應該有的轉折一樣,在礦工們的指引下,我在礦洞深處發現了一個熟睡著的孩子。

他很高,手腳都很長,哪怕是蜷縮著身體躺在泥巴里和老鼠作伴也顯得巨大。但真正吸引我的是他臉上的那種神情。

不含半點雜質,既沒有被罪惡浸染帶來的瘋狂,也沒有被壓迫者們彷彿天生般的麻木與疲憊,而是一種全然的純粹。

這種神情只屬於孩子,因此,儘管他高大、異質,我也立即認定,他就是個孩童。

同時,我還意識到,他不是諾斯特拉莫人。那麼,他來自何方?我思考著這個問題,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把他帶回了我的庇護所。

這個孩子當時還不會說話,只會裝模作樣的噴出嘶嘶聲。我意識到他有點怕我,因為我是半強制性地將他帶回來的。

毫無疑問,這是一種錯誤,我開始督促自己轉變心態——在這片地獄裡,這或許是唯一的一塊寶石,錯過了,就再也不會有。

我當時還不知道他的身份和力量,只是覺得,我有義務將這樣的一個孩子教養長大。

以正常的方式,而非諾斯特拉莫的方式。

於是我蹲下身,開始和他道歉。

在剛開始的幾秒鐘內,他還聽不懂我在說什麼。於是我開始重複道歉這個單詞,反覆強調,並直視他的雙眼。

在嘶嘶作響的聲音裡,他就這樣學會了諾斯特拉莫語的第一個單詞,並立刻開始無師自通地學會其他所有單詞。

他開始詢問我是誰。

老實說,最開始的時候,我不想告訴他。

卡里爾·洛哈爾斯這個名字若是從最古老的諾斯特拉莫語進行直譯,並將貴族們安置在其中的隱喻完全剔除乾淨,那麼,這個名字大致可被翻譯為:手染鮮血的處刑人。

這不是個好名字,但我終究是要告訴他的,隱瞞和說謊都不是正確的對待孩子的方式。如果我是他,我想被欺騙嗎?我當然不想,將心比心之下,我將這個名字告訴了他。

他開始複述,並從蜷縮在牆角的狀態逐漸轉變為半蹲。我注意到了他看似瘦弱的身體上均勻分佈的肌肉,出於對人體解剖學的瞭解,我立刻發覺,這個孩子的肌肉分佈絕非自然。

那是一種專為獵殺而設計的肌肉,每一塊都絕非自然能夠誕生,至少,在人類的身上不可能自然誕生出這樣的肌肉。

我開始產生疑問——他真的只是一個孩子嗎?

隨後,他告訴我,他餓了,並問我要不要吃老鼠。

這似乎是我保持專注最久的一次。

在這片黑暗裡想要保持自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永遠在侵蝕我編造出的這個謊言,以及卡里爾·洛哈爾斯這個名字所代表著的一切。

我不能逃避,甚至不能退縮,因為這片黑暗就是我自己。

我只能待在這裡,並聆聽、觀看所有人的故事。我已經講述了赫洛克軍士與卡里爾·洛哈爾斯兩個人的故事,而這裡永遠都有新故事可講,比如.

啊,就拿他來說吧。

你看得見嗎?就在黑暗那邊,那個新訪客,穿著陰鬱的藍色盔甲的那一位。

他叫阿萊尼安,來自午夜之刃的第一連。他的死因很簡單,死於真空帶來的缺氧和失溫。

他和他的兄弟們為了執行一項任務橫跨了半個黑暗的銀河,只為了在群星中找到千百片盔甲的碎片之一。他找到了,但也為此付出了代價。

艦船受創,虛空盾被混沌之力轟擊穿刺,隨之而來的艦體損傷將他吸了出去。在死前,阿萊尼安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是緊緊地握住雙手。

他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臉孔結冰,並徹底死去。

九十二個泰拉時後,他們從黯淡的群星中找回了阿萊尼安的屍體。他們設法打開他的雙手,拿走了一塊黑色的甲片。

為了做成這件事,阿萊尼安最後被安葬在石棺中的屍體有了些改變,他原本的雙手被一對後天製作的金屬臂替代了,因為如果他們想要拿到甲片,就必須敲碎阿萊尼安的雙手。

他握得是如此之緊,以至於如果不動用暴力,就絕對無法拿走甲片。在做這件事的時候,阿萊尼安一直在看著他們,準確地來說,是瞪視。

他在死前刻意地設計了這個表情,似乎是想以此來威懾那些可能搶走他屍體的敵人。而當時,他的屍體周圍沒有敵人,只有他的兄弟們。

我能聽見他們在默哀。

我也在為他默哀,哪怕到現在也是。

阿萊尼安是為我而死。

他本不必死在這樣一場愚蠢的襲擊中,就像其他無數人一樣,是我導致了他們的死亡。因此我應當待在這裡,接受這份虛無的懲罰,直到我最後的人性也被消磨殆盡,並回歸原始。

但是,在這以前,我會記住每一個人的臉。

他們不是來找我的,而是來尋求復仇的神祇。在這個時代,已經幾乎沒有人知道我的存在了——但我還是必須記住,只有我可以聽,只有我會聽。

而我必須聽。

似乎又過了一段時間,我還待在這片黑暗裡,沒有任何變化。有時候,我會產生幻覺,誤以為自己還身處諾斯特拉莫,或燃燒的泰拉。

和大部分人不同,我有兩個家鄉,但這兩個家鄉其實都不屬於我,而是來源於我腦海中的記憶。

我還記得泰拉破碎那一日的感覺,感覺就像是做了一件很糟糕,很糟糕的事。而你卻無能為力,因為你必須這樣做。

在那個瞬間,僅在破碎的那一刻,就有三千七百二十六萬零九千八百二十三人死去。

此後的每一秒,死亡都只多不少。

我想起我的朋友們了。

尼歐斯,馬卡多.他們是叫這個名字嗎?

馬卡多暫且不談,但是,尼歐斯這倒真奇怪,我還能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他。

不是帝皇,不是人類之主,而是我的朋友尼歐斯。木匠與泥瓦匠,喜歡創造遠勝於毀滅,對農業非常精通。

他在經受折磨,我認為他所受到的折磨遠勝於我,因為我能聽見那些隱約傳來的尖叫聲,他的尖叫聲。

時間在我這裡不存在意義,但在他那邊,所流逝的每一分和一秒其實都遠勝永恆。

他一直在尖叫,痛苦不已,通常來說,人所能感受到的痛苦應當在某個階段被轉變,因為人類的神經系統遲早會學會適應。而他不同,我猜想,這應當是因為我們正在經歷的事。

如果我還擁有視力,說不定,我就能看見他現在的樣子。

如果計劃一切順利,那麼,他現在應當已經成了一具金色的骸骨,坐在一座破爛的王座上,維繫著整個泰拉,同時還要抽出手來支撐起另一件事。

比如,一具失去靈魂和自我意識的身體,一具屬於神明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