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68章 詩無寐20

    韋浮收了臉上很淡的殺意,回頭對她微笑:“辦點差事。”

    林雨若似懂非懂:“要等師兄用晚膳嗎?”

    韋浮:“不必,小師妹自行休息便是。”

    他背身而走,身影在晦暗的天幕下被無限拉長,天上的黃昏暗光如同一道無形天塹刺入二人之間。他一往無前地走入越來越暗的天穹下,而林雨若放下簾子。

    林雨若想,還是等一等師兄回來用膳吧。其他人不等,她總應當等一等的。

    畢竟是她阿爹的學生,畢竟是救她性命的英雄,畢竟是初見那日、宰相府中涼亭中溫潤如玉的洛陽才子韋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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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世間能將同時發生的事至於同一張圖中,我們便能清晰看到如下這般有趣的畫面:

    蜀州鐵像寺中,徐清圓雙手合十,禱告晏傾的婚姻幸福;

    晏傾緊接著跪下,祝福徐清圓的願望成真;

    韋浮坐於老吏頭寒酸的屋子裡,一邊命衛士打殺這人,一邊命衛士掘地三尺,找這人可能藏著的東西。

    老吏頭痛呼,破口大罵,汙言穢語不斷,又被衛士堵住嘴。老吏頭怕了,艱難匍匐,爬來抱韋浮的腿,求韋浮寬容,又被衛士重新拖回去。這樣可憐的老人,連衛士都心生不忍,而韋浮只是淡淡擦了擦臉上濺到的一滴血。

    終於,屋子被翻盡,老吏頭死於棍棒下,衛士們無措看韋浮。

    韋浮下令:“剖屍。從他身體中找。”

    衛士們心悸於韋浮的心狠手辣,卻更不敢拖延。而他們終於從這人的膝蓋找到了一塊鐵片,也找到了鐵片中夾著的有些發黴的紙條。

    韋浮慢悠悠打開這個連林承都找不到的秘密。

    --

    蜀州錦城,離開了鐵像寺,天已入昏,徐清圓和晏傾緩緩行於街道上,返回刺史府。

    他們在街巷口遇到說書人,許多百姓圍觀,聽得津津有味,他二人便也站在外圍,好奇這說書人說的什麼故事。

    蜀州是皇帝、宰相的勢起之地,這裡說書的故事,大約都和這兩位脫不了關係。今日這說書先生不說宰相,只講大魏開國皇帝的文韜武略,神勇無比。

    徐清圓覺得有趣,便也聽了很久。

    這說書人畫風一轉:“當朝陛下之神勇大才,也就舊國的太子羨也堪一比。”

    晏傾睫毛動一下,低頭看徐清圓。果然,他見到徐清圓一聽說書人這麼說,雖然她尚文靜,卻嘴角動了動。

    像是一個撇嘴不認的動作,但她是大家閨秀,她並不會做那麼沒禮貌的動作。這撇嘴幅度,便小的可憐,只有晏傾看到了。

    晏傾失笑,心想她是多討厭太子羨呀。

    蜀州雖尊崇皇帝,卻對太子羨也很有好感,百姓們並不拒絕太子羨和他們威武的皇帝相提並論,但也要說,太子羨不如當朝皇帝。說書人抓住他們的心理:

    “太子羨少年神童,苦於國之大勢,他力挽狂瀾而不得,這終究不是他能救的天下。正是他赴死了,才有我們陛下的英勇。若他晚死幾年,我們陛下說不定和他惺惺相惜,相見恨晚。不知那時又會是何情形?”

    眾人唏噓。

    庭中中有人開口:“你們沒聽說過嗎,有人傳說,那太子羨沒有死,還想著復國呢。”

    本來已經意興闌珊想拉著晏傾離開的徐清圓聞言駐足,向那些沉迷於傳奇故事的百姓們看去。

    百姓們對於太子羨非常感興趣,很快拋棄他們敬愛的皇帝陛下,討論起太子羨有沒有死:

    “這樣的少年天才,死了確實可惜。但是他活著的話,並不是好事吧?他要是活著,咱們陛下豈不是竊國……啊!”

    “他要復國的話,那就又要起戰亂了。希望他真的死了,別再折騰天下了。”

    “你們懂不懂太子羨啊?他怎麼可能復國?他就算真的活著,他也不會復國啊。你們忘了他是為什麼死的嗎?是那南蠻國要他以死謝罪,才肯退兵,他就真的赴死了……這樣的人,你說他即使活著,怎麼可能再掀戰亂,攪得天下不寧?你們太不瞭解太子羨了!”

    “你才是胡說!那可是皇位!如果我是太子羨,我就復國!”

    眾說紛紜,各有道理。

    有人堅持太子羨一定會復國,畢竟那曾是他的天下;有人堅信太子羨對民眾天下的悲憫,料定太子羨即使活著也不會再想皇位。

    太子羨是何品性,終究活在人們的臆想中。

    徐清圓扯了扯晏傾的袖子,低聲:“我們走吧。”

    晏傾淡淡“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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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依然行於街上,夜火亮起,燈火漸次,時而有小兒歡笑著從兩人身旁穿梭而過。

    徐清圓攏住手臂,垂著眼。

    她輕聲問晏傾:“你聽到他們方才說的話了嗎?”

    晏傾沒回答。

    徐清圓已經習慣他經常會聽不到她的說話,以為他這次又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中而沒有聽到她的話,便只自言自語:“太子羨其實有些可憐。”

    這是徐清圓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評價太子羨,晏傾不禁低頭看她。

    徐清圓:“他似乎過得一直很不快樂,一直在生病,一直操持國事,後來滅國之罪也到了他身上。他經歷了那麼多的苦,卻好像依然沒有得到一個好的終點。世人讚譽他的時候,其實也不是空穴來風。

    “明明大家都嘆息滅國,但是好像誰也不忍心責怪太子羨。因為他已經做了很多了,大家都看在眼中。世人好像給了他疑似公允的評價,但他依然很不快樂,依然贏得了那樣的結局。

    “聽說他是悶棺而死。那樣是不是格外痛苦?”

    晏傾睫毛顫動,目光平平望著遠方。

    悶棺而死的痛苦嗎……他已經忘得差不多了。時間一旦流走,一旦過去,他的呆病會帶走所有的感覺。

    晏傾說:“他也許沒想過那麼多,也許根本不痛苦。”

    徐清圓搖頭:“我雖然對他有些怨,正如我怨我爹一樣。但有時候我也不是那麼不講理,我覺得,即使太子羨還活著,他也應當不會復國。世人應該放過他的。但是他當年若是活著多好,他活著會是另一番景象。”

    晏傾眼睛顫了顫,袖擺微揚,並未言語。

    徐清圓:“清雨哥哥你覺得呢?”

    晏傾沉默很久。

    二人在街上走,好久徐清圓才聽到他回答:“如果真要有人死,死太子羨一人,換其他所有人可活。死便死了,也無不可。”

    徐清圓停下腳步。

    晏傾回頭看她。

    她盯著他眼睛半晌,伸手輕輕將他袖子握緊,攢於手中。她心中憂懼,又刻意藏住。

    清圓望著他:“幸好你不是太子羨。”

    一片水落在晏傾睫毛上,他目光迷了一瞬。他沒有看清她的神色,隻影影綽綽間看到周圍百姓人家亮起的火燭,煙火人間甚美。

    徐清圓的聲音落入他耳中:“我捨不得你。”

    那片水化掉,晏傾眼前重新清明。他臉頰不受控地繃了一下,心頭也重重被擊。

    他立在街市繁華中望著她,見她仰頭託手,驚喜而笑:

    “清雨哥哥,下雪了。”

    晏傾只沉默看著她——

    到底經歷多少苦難,捱過多少艱辛,才能求得後半生的順遂?

    他早已不想那些,不需要那些了。

    他在神佛前許願,將他所有的運氣,給予他心悅的女子吧。她想要什麼,便給她什麼吧。

    他不能身隨她側,不能伴她長行,卻依然希望她過好這一生,和他完完全全地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