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道乞魚 作品

23 霜隕蘆花淚溼衣 白頭無復倚柴扉

 自明惠道當年在襄水如何謀害衛耀宗之始,酒博士面如死灰,便知自己如何延年益壽的這檔子大事,無論如何是不能安排妥當了,是以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聽得明惠教自己接話,怔了一怔,對衛凌羽道:“老四麼?你也見過兩次的。”

 衛凌羽恍然大悟,道:“便是在你店中跟你一同飲酒,又與你在雲夢澤裡放鸕鷀捕魚的那赤膊漢子麼?”酒博士點了點頭。

 衛凌羽又道:“他是怎麼死的?”

 酒博士頹然道:“老大殺的啦!還記得那晚老大追殺我麼?他就是那晚遇害的。老大殺了他,一把火燒了他的書鋪,製造老四因失火被燒死的假象。他奶奶的!老大這人鬼心眼兒忒多,他鐵定是知道了咱們照過了相,怕我們哥兒倆洩露了當年的機密,所以要殺我們滅口。”

 衛憐釵身子一震,忽然想起母親遇刺的當晚,她與“父親”說知了母親如何為衛凌羽所救,又將母親如何對著那金鎖痴語、自己在雲夢澤結識了衛凌羽、如何碰上酒博士跟那赤膊漢子一併說了,當時“父親”一反常態,又驚又怒,當晚又隱去了面貌出去了一趟,現在想來,他正是乘著月黑風高,去做那滅口的事。

 衛凌羽渾身顫抖,將母親推到妹子懷裡,起身抽出長劍,便欲下殺手。又想起適才蒙他相救,但此人既是個狡獪奸滑之徒,殫精竭慮救自己和劉憲章脫困,必有所圖謀,便道:“那麼你又為何救我和劉大哥?”

 酒博士萬料不到他竟然會問起這個,一愣神,道:“城門口守衛森嚴,憑我的武功,要闖出去可不是易事,因此要仰仗你們。老大這人愛給自個兒留後手,當年教我在他宅上修了一條密道,用以避險,今兒個卻給我派上了用場。本想著在這兒避過了眼前的禍患,再想個招兒逃生……唉!我登門之初就給那小禿驢說:‘你師父腿腳不便,沒有我這麼好的輕功,也不必親自出來接待了。’哪知老禿驢老壽星上吊,誠心誠意要把哥兒倆這兩條老命送了。不過也怪不了他了。你媽替你妹子出嫁可教老子意外了,你們母子相認,老子說什麼也瞞不過去。他媽的,落到你的手裡,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這就是命,老子認了!老子要是皺一皺眉頭,便不是我媽養的!”自知活命無望,最後這兩句話索性說得十分硬氣,也是想臨死前充一把好漢,不給敵人輕視了。

 明惠合十道:“阿彌陀佛。衛公子,我們當年謀害了令尊的性命後,老衲一直頗覺不安。乾符六年燕人南侵,我朝將帥無人能敵,以致有了‘癸丑之恥’。老衲那時就想,倘若令尊在世,又豈能容燕人猖獗肆虐?老衲深感有愧於國家社稷及天下百姓,於是剃度出家,與青燈古佛作伴,只求佛祖寬恕。但老衲深知自己罪孽深重,萬死不足以贖十之一二,是以這些年來寢食難安,今日撞在衛公子手裡,也是因果循環。”

 衛凌羽想到自己家破人亡,皆拜這些人所賜,血脈僨張,心頭憤恨再也抑制不住,就要揮劍斬了酒博士,再去殺那明惠老和尚。至於那冒名頂替自己父親的罪魁,先容他多活一陣。

 酒博士萬念俱灰,亦不做垂死掙扎,絕望地閉上了眼。

 眼見長劍即將揮出,劉憲章突然喊道:“且慢動手!”衛凌羽一怔,扭頭看他。

 劉憲章直身而起,道:“我有幾句話要問這兩位。”嚮明惠道:“老和尚,聽說你們出家人不打誑語,可是真的?”

 明惠道:“阿彌陀佛。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這是我佛門根本五戒,四眾弟子均須受持,倒不是隻有出家人才持此五戒。”

 劉憲章點了點頭,道:“話雖是這麼說,可我瞧你這和尚油嘴滑舌,很不老實,適才所說不見得都是真話。”

 明惠道:“阿彌陀佛。劉檀越說哪裡話?老衲所言句句屬實。”

 劉憲章道:“照你所說,你們六人在謀害衛將軍之前,是做慣了水賊的。嘿嘿!我跟你們那老大交過手,他的刀法較為駁雜,有軍營刀盾兵的路數,那招‘陰手刀’是刺客慣用的路數,一般的武林豪傑,可不會這些功夫。”

 明惠怔了一怔,道聲:“阿彌陀佛。”沒了下文。

 劉憲章情知這和尚是給自己說中了心事,無力辯白,就開始唱佛敷衍,便道:“衛將軍是前五兵尚書的乘龍快婿,這不是什麼秘密,但你們幾個水賊又是如何知道的?”

 明惠和尚為之結舌,眉頭擰了擰,又舒展開來,繼續唱佛。

 劉憲章冷笑道:“姓劉的一介草莽,四肢發達,頭腦愚鈍得很,這兩件事還要請你大和尚指點迷津。”這句話說得很不客氣,言外之意是:“我姓劉的其實不蠢,你別指望胡亂搪塞幾句,就能糊弄了事。”

 明惠沉默了好一陣,對衛凌羽道:“衛公子,老衲等人害得你家破人亡、骨肉分離,你身為人子,還不為父報仇麼?”

 劉憲章喝道:“老和尚這就想死麼?”心知衛凌羽這時心頭恨怒交集,要殺明惠,自己斷不能相阻。但明惠一死,有些事便永遠石沉大海,再也不能宣之於眾了,急忙向衛凌羽道:“衛兄弟,這老和尚暫時還殺不得!”

 這時,院外突然傳來一個陰惻惻的聲音:“殺得,殺得!有何殺不得的?”靴聲橐橐,由遠及近。

 眾人聞聲俱是一凜。廳上眾人除嵇氏之外,無不身懷武藝,若是平常時刻,周遭一有風吹草動,立時警覺,只因適才俱在傾聽明惠訴說當年之事,渾沒提防有人靠近。

 眾人迎出滴水簷外,只見一人當先而入。另有十餘人跟隨在後,個個手持兵刃,目光矍鑠,無一不是武林好手。天一道人赫然也在其中。

 那人生得面目方正,天庭飽滿,濃眉大眼,五綹美須,腰間佩著一口寶刀,五官竟與衛凌羽有七八分相似之處,正是太守“衛耀宗”。

 他步態穩健,距眾人還有兩三丈時止步,掃視眾人一眼,目光落在劉憲章身上,冷笑道:“這位就是‘剛拳無二打’劉憲章劉大人了麼?哼哼,你果真是無孔不入啊!我以公幹之名支開了西陵縣令跟縣丞,你果然就敢自投羅網!”

 劉憲章雄心微震,這才明白原來自己的一切行動,都在對方的算計之中。

 “衛耀宗”看過眾人,道:“果然都在這兒,正好一網打盡。真人,看你的了。”

 天一道人應了聲:“好!”昂首上前。那十幾個武人也亮出兵刃,圍在滴水簷前。

 酒博士道:“賈大同,你就真個絲毫不顧念手足之誼麼?”原來那假冒衛耀宗之人真名叫作賈大同。

 賈大同冷笑不答,目不轉睛地看向明惠,道:“老三,你雙腿都斷了,好好頤養天年不好麼?幹麼包庇他們?教我一通好找。”

 明惠道:“阿彌陀佛。賈檀越,咱們昔年作下的惡還不夠多麼?今兒個當著佛祖的面兒,難道還要行兇殺人?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怙惡不悛,終遭天譴。”

 賈大同神情藐視已極,哈哈一笑,似是在笑明惠的話有多幼稚,左手已暗釦了三枚菱鏢。忽然,將左手一抖,三枚菱鏢飛出,分取衛凌羽上、中、下三路。

 正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衛凌羽得悉這廝是戕害父親的主謀,牙關直咬得格格作響。將劍一豎,擋下最下的一枚菱鏢,右手一伏,將中間的菱鏢接住,徑往面門射來的那枚菱鏢卻給他一口咬住。

 緊接著飛身一躍,自一干武人頭頂躍過,在半空翻個筋斗,居高臨下,一掌往那賈大同天靈蓋拍去。

 只聽天一道人吼聲如雷:“當著貧道的面,還敢放肆!”背後似乎生出一股極大的吸力,突然後移出去,擋在賈大同身前,一掌迎了上去。

 衛凌羽內功自是不俗,天一道人也非庸庸碌碌之輩,兩人這一放對,雙掌交接,真氣催動,天一道人腳下青磚碎成了齏粉,雙腿陷地尺許。衛凌羽向後一個筋斗,落回了滴水簷下。

 那一眾武人這時將手中兵刃抖將開來,擁上來殺。劉憲章拔刀應戰,明惠、酒博士這時也同仇敵愾起來,共同拒敵。

 酒博士拳腳功夫倒也尋常,輕身功夫屬實不賴,在敵人刀劍下竄高伏低,敵人一時倒也戰他不下。那明惠和尚下身殘疾,但此人武功頗為了得,以一支鐵柺支撐,另一隻鐵柺當作兵器,左右趨進,竟也與兩個武人鬥得有來有回。

 衛凌羽怒火難宣,總算心中尚存了些許清明,沒被仇恨徹底衝昏了頭腦,將長劍丟向妹子衛憐釵,叫道:“保護好咱娘!”側身一閃,避開迎面斫來的兩口鋼刀,猱身而上,抓住兩個大漢領口,權當做兩件兵器,左右連揮,勢大力沉,所過之處呼呼風響。敵眾一時不敢上前,向後躲避。

 他“哼”了一聲,向上一運勁,將那兩人拋起五六丈高。那兩人長聲尖叫,落下地來,跌得骨斷筋裂,生機俱息,渾身多處被骨茬外露,血如泉湧,流了兩大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