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那日,紀散宜雖在府邸,他家那隻狐狸卻不在。

荀青尾畢竟與某邪魔歪道不同,對這方寰宇中之事,還是要上心許多。早在晨露熹微時,就顛顛地陪洛南梔一同去處理調配軍糧的繁瑣雜物了。

直到中午,二人才姍姍回來。

就見日頭晴好,紀散宜悠悠然正在院子裡曬藥,而慕廣寒則獨自抱雙膝,坐在一邊牆角陰暗處發呆。

荀青尾:“???”

他歪頭不解,蹦蹦跳跳至紀散宜身旁:“怎麼,散宜這是有仇報仇、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今日反將阿寒弄自閉了?”

紀散宜聞言輕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豈會同他一般計較?不過是告訴他,那浮光忘情藥禁錮記憶,其實只在服藥人罷了。還是他自己跨不過心裡那坎、不願記起!何時能徹底對往事釋懷,自然也能重拾記憶。”

“是他自己聽完以後,一上午蹲在那發呆,試圖‘釋懷’的。”

荀青尾:“……啊?”

慕廣寒“釋懷”了一整個早上,並無任何收穫。

傍晚時分,霞光如綺。他視察軍營,再次登臨城牆。

城牆之下,洛水長長蜿蜒,宛如一條熠熠生輝的銀色的絲帶滋養著江南的沃土。水路輕撫南越錦繡山河,又往盡頭無邊無際的方向蜿蜒而去。

而水的盡頭,隱於雲霧繚繞之間不見之處,正是七年前一切發生的地方,南越王都陌阡城。

晚風烈烈,微涼拂過耳際,吹散心頭一些思緒。

“若能對前塵真心釋然,便能憶起一切……”

怪不得,有關楚丹樨的那些舊事,在他上次離開月華城後,便也再沒有褪色。

“可南越舊事,我明明,也釋然了。”

他既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單純的少年,又下定決心不怕面對任何前塵真相。自然欺騙也好、背叛也罷,他也都能全盤接納。

甚至,他還自認為能兼顧保護燕止。不讓舊事恩怨沾染他分毫。

他都已經想開成這樣了。

這難道,還不算釋然嗎?

……

可事實就是,上蒼似乎並不認同這算釋然。

慕廣寒也很無奈,回家路上又遊魂一樣獨自散了一會兒步。

猶記離開紀散宜住所時,狐狸送他,在夕陽下笑盈盈道:“城主,既做不到釋然,那便不如靜待機緣吧。”

“說不定,機緣先到,就想起一切了呢?”

“……”

結果,他散了個步未等到機緣,思緒卻是全飄向了另一件心事——如何哄好燕王。

有人還在家跟他生悶氣呢!

猶記《論策》一書寫,哄人之道在於“因地制宜、投其所好”。慕廣寒細思深以為然——如梳頭、剪髮、做好吃這類日常討好,固然能體現心意,卻不怎麼合燕止胃口,自然哄不好。

他得想想燕止喜歡什麼才行。

或者,燕止喜歡他什麼?

這個問題的答案慕廣寒倒是知道。燕止喜歡他聰明、喜歡他強大。

於是剩下的思路就十分順暢了。

慕廣寒回到院子,只見燕王正在燈下展著竹卷替他批閱洛州事物。瞧他進來,燕王抬了抬眼皮。

西涼王矜貴,自然是不會說出“還知道回來”這種話的,但表情明顯是那麼個意思了。

慕廣寒訕訕。

繼而趕緊移至床邊,掀開紅色的錦被。拍了拍,神秘兮兮地示意燕王過去。

燕止:“……”

兩人擠在棉被之下,一如當年北幽躲在紅蓋頭下時一般。

燕止:“躲起來幹嘛?”

“也沒什麼。咳,就是擔心,萬一那姜鬱時又弄出什麼新本事,能避開紀散宜的反制,窺伺咱們的一舉一動……”

雖然,那多半是不可能的。

慕廣寒專程問過紀散宜,得到的回答是天眼之術消耗極大,本就不可能經常開啟。加之姜鬱時早已強弩之末、法力耗盡,亦再沒有開天眼的餘力。

同時,紀散宜還糾正了慕廣寒一直以來的一個錯誤觀點——

姜鬱時弄出天裂,不是因為他實力強盛。

實際正相反,是因為他力量已近耗竭,才會不擇手段以逆天陣法獻祭四地百姓,只為借用寂滅之月的力量在天上弄出一道時空亂流的口子,借亂流中一些異世汙濁之力,勉強維持他最後的法力。

而為以防萬一,紀散宜還應慕廣寒的要求,在洛州月神廟中弄了一些鈴鐺,當做探測物。

萬一天眼再度啟動,鈴鐺便會蜂響。

但後來,那些鈴鐺都未曾有過動靜。

而時至今日,雙方決戰格局已然明朗,南越整裝待發,姜鬱時再看或不看,已沒有大的影響。

但慕廣寒還是覺得,他今日想出來的大膽變計,還是有一些不一樣的。

“是這樣……”他貼近燕止的耳畔,耳語了一番。

南越原本的策略,是先攻西涼水塔,攻破後留下西涼趙紅藥等人嚴防死守,再前往東澤風塔。

“但我後來想著,既然……反正最後還是要被迫分開,不如索性分兵到底。”

“你帶兵,直取西涼。而我直接前往東澤。二人一東一西同時攻塔,定能讓姜鬱時措手不及!”

如此一來,就不必留三方勢力嚴防死守,等著姜鬱時挑選進攻哪一邊。而只要留南越火祭塔一處嚴防死守,其他戰場直接從被動轉向主動。倒是換成姜鬱時陷入兩面夾擊的絕境。

“……燕止?你覺得如何?”

慕廣寒真心覺得,這計劃雖不過是原計劃的一點微小調整而已。但這微妙的變化卻足以徹底扭轉整個戰局,堪稱神來之筆。

然而,他自信滿滿。被子中的燕止卻沉默了。

“……”

“怎麼不說話?”

察覺到一絲不妙的氣息,慕廣寒腦子趕緊飛速思

索剛才所言的每處細節,難道有哪裡錯了?計劃不夠周詳?

不應該啊。

那為什麼,燕止如此安靜?

“我……”

燕王的沉默讓人不安。

慕廣寒吞了吞口水,心虛道:“我,當然也……不想跟你分開。”

“但順利的話,最多也就分開大半個月。待其餘軍馬集結完畢,我們便可共同北上,與姜鬱時決一死戰!”

他真的想來想去,除了這個變計之中二人會分開行事之外,實在想不出有哪裡不好了!

可按說,燕止不該會因為這些事情……

等等,真的不會嗎?

慕廣寒突然驚覺,決戰在即,如果到最後無法徹底阻止姜鬱時的陰謀,決戰之時可能就是他的獻祭之日。

本來餘下在一起的時光就未必還有幾天,而他還想著分頭行動!

燕王聽了,能是什麼感受?

他忽然間,脊背都有些微涼。好幾次,燕王罵過他沒心沒肺,他以前並不覺得。

“……”

他蹭過去,暗地裡愧疚萬分。

指尖暗戳戳地,摸上燕王腰。甚至不敢直接抱上去。

他雖然,早就習慣了不被人喜歡。卻是真的不敢去想,萬一有人本來真心喜歡他,卻因為他一些糟糕言行,後來漸漸變得不喜歡了。

這種雲端跌落的落差,他……無法承受。

繼而,他終於被迫記起,自己究竟還有哪裡沒有釋然,還有哪裡在自欺欺人——

其實一直以來,他最不願意面對的一個事實。就是當年,顧冕旒本來好像,確實是挺喜歡他的。

記憶裡的點點溫柔,他看著自己的眼神。

總不可能,全是欺騙。

沒有人能演的那麼真。

但後來,為什麼不喜歡了?是不是因為他發瘋,是不是因為他笨,所以……

他這麼想著,眼眶忍不住微微發燙,心中的不安再度如同漣漪般擴散開來。

他就這麼僵住,突然動不了了。

整個人如墜冰窟,難以形容的僵冷。好在不知過了多久,後頸傳來一陣溫暖的觸感,伴隨著燕王的一聲低嘆。

慕廣寒一瞬間,有種幾乎劫後餘生的慶幸。

一陣茫然的難過反噬,他整個人卻仍舊不太敢輕易動作,只悄悄向前挪動了一下身體。

“不要生氣。”他小聲說。

“……”

“沒生氣。”

燕止低下頭,摟住他的腰。另一隻手摸了摸他的頭,溫柔之中,似一些他不懂的情緒。

但至少,他還肯親他。

慕廣寒的手放在他硬邦邦結實的胸膛,摸著下面的滾燙心跳。渾渾噩噩地想著,至少此刻,他應該還沒有徹底對他的性子厭煩。

燕止不會。

可前車之鑑,他絕不能因為燕止不會,就總是做錯事情。他得,得更加努力,才行。

慕廣寒暗暗苦笑。

那麼多年,他一直以為自己會愛……

而燕止,是野生動物,不懂愛。就算懂了也是才學會。

可事實上,卻是他比對方,差得太遠太遠。

……

距離出征還有三日,各軍集結已近尾聲。

適逢洛州侯邵霄凌二十五歲生辰。

二十五歲在南越可是大日子。應邵霄凌的強烈要求,眾人無論再怎麼繁忙,出征之前也都必須集合一次,參加他的生辰宴會。

當然,他也承諾這次宴會絕不奢華鋪張。唯一的要求,所有人必須穿漂亮點,他找了洛州最好的畫師,要趕著在大家出征前畫上一幅大大的“全家福()”,以後高懸在洛州侯府正廳牆面上!

那日,春明景和,眾人盛裝出席。

就連一向不願換上江南服飾的趙紅藥,都被書錦錦、李鉤鈴等人七手八腳給打扮成了長裙曳地的模樣,引得雲臨頻頻臉紅。何常祺更是因為盛裝光彩照人,短短一段路被擲果盈車。就連小黑兔也梳起頭髮露出不大的眼睛,努力保持一本正經的端莊模樣。

宴席之上,眾人歡鬧暢飲、觥籌交錯。

邵霄凌說不鋪張,還真不鋪張:這可是融合了南越秘方和西涼秘方的終極牛肉麵,味道絕佳,你們快來嚐嚐!?()?[()”

戶外桌上擺滿的,竟不是洛州精緻美食,而是熱氣騰騰的手工拆骨面。麵條沾滿了濃郁的滷牛汁,爽滑油彈、香氣四溢,碗口整齊碼放著香氣撲鼻的大塊牛肉、金黃的蔥花煎蛋,以及南越特色的甜肉丸、豌豆黃、豆芽和嫩菜苗。一旁還有大碗奶白色的骨湯、各種油麻蘸料,以及什錦棉糖果點和特色饅頭!

如此簡單,又能兼顧兩邊口味,賓主盡歡。

“好吃吧!”邵霄凌一邊歡快地咀嚼著麵條,一邊毫不客氣從洛南梔碗中夾起大塊牛肉和麵條放入自己碗中,同時將自己的豌豆黃、豆芽和青菜一股腦填入對方碗中。

見燕王瞧他,他鼓著腮幫子解釋:“南梔他呀,從小不愛吃肉,而我正好不愛吃菜,所以每次都換著吃。這就是傳說中的竹馬互補、天作之合。唔嗯,這面真香!”

竹馬情誼,確實默契溫馨。

慕廣寒瞧著,忽而自己碗裡也被放進一堆豆芽,而他不喜歡的豌豆黃則不翼而飛。

他微微一怔,望向燕止。

“……”

燕止筷子戳著他的豌豆黃,自顧自吃著。

慕廣寒耳朵尖不禁暗暗泛紅,趕緊也忙不迭地,將盤中的甜肉丸夾給燕止。

雖然那時新婚之夜,他還對燕止的吃食喜好一樣不知,如今卻已摸得很清楚了!他必須讓燕止明白,他如今很知道他喜歡什麼!!!

他雖然,確實差很遠,但也在儘量向著合格努力了……

宴席間歡聲笑語不斷,開始輪流敬酒。

燕止作為西涼王,卻也很懂得能與民同樂。很快,酒過三巡,一堆人醉倒。



()王似乎也喝多了,倚靠在榻上,眼神迷離。

如此機會……慕廣寒剛想起身狗腿過去照顧他,卻被師遠廖與何常祺叫住:“城主,敬你!”

與他們飲過之後,阿鈴和沈策又來了。之後又是邵霄凌和錢奎。就這樣鬧了一圈,洛南梔又來到身邊。

他長髮落在坐榻之上,流墨一般。舉著滿杯梨花白,亦是閉目一飲而盡。隨即望著他,淺淺微笑,清澈眸子若日光下粼粼的湖面。

“阿寒,此次一別,你同燕王出征在外,我與霄凌戍守洛州,不知何時才能團聚。”

“務必當心,好好照顧自己,千萬別受傷了。”

“你放心,洛州眾將定在後方竭力鎮守,不負重託。”

“……”

“還有,阿寒。”

“多謝你這些年來,待整個洛州……處處包容,事事盡心。”

“若沒有你,不會有今日繁華江南。”

淡淡的梔子花香在空氣中瀰漫,一切彷彿回到了兩年前,慕廣寒站在船上初次見他,氣質高雅、一身素白。

月華城主素來不太會說些什麼動人的話,只磕絆道:“不是。其實是你們……一直在照顧、包容我。”

酒裡有青梅香。

他亦仰頭一飲而盡。猶記兩年前他的人生,是因為一張洛南梔的畫像,而在洛州這片溫暖的江南土地重新開啟。

是這個地方,給了他接納,讓他施展才華。

亦是在這座梔子花飄香的小院,平生第一次有人肯與他把酒言歡、同塌而眠,對他全盤信任、與他並肩作戰。是在這裡,他有了好友、家人。

是他們先給予了他包容。

在他……遇到燕王之前,給了他關於幸福的美好預兆。

微風拂過,溫酒漸涼。

慕廣寒垂眼去看洛南梔那層層紗布包裹的手腕,輕聲問他:“你如今身體可還好?”

“好。雖然或許,撐不了太久。”

慕廣寒沉默了片刻:“你怕嗎?”

洛南梔搖頭微笑,那一刻眸中的光彩,像是鮮活的。

“不怕。而且,這樣說不定最好。”

“……”

“這樣的話,將來阿寒若是活著,這世間自有燕王陪你。”

“如若不然,也有我陪著你。無論如何也不至孤單。”

“……”

大風吹過,無數杏花紛飛。

洛南梔衣袖盈盈,滿眼明亮,望著遠處邵霄凌和趙紅藥、師遠廖等人舉杯暢飲、行酒打鬧。

“阿寒,無論你我的結局如何,至少我相信,洛州將來也必將繼續繁榮昌盛。霄凌一生一世都會有人保護,阿鈴和沈策會喜結連理。錢奎與拓跋星雨會共遊天下。小明月和小撲朔會長大。”

“這些,或許我無法親眼一一看到。”

“但因為有你在,也已經看到了。”

……

慕廣寒那日回了房後,第一

件事就是將藏在箱底的那枚飲思湖紅色鑰匙給拿出來(),貼身收好。

一切還沒有到最後。

於是她努力壓抑住難受的心情(),眼中仍閃著幾分倔強的希望。

當初,他去問南梔的事,湖神給了他這把鑰匙。說不定就像小狐狸說的,能有什麼機緣,尚有機會改變南梔的命運。

一定。

他雖是千杯不醉的體質,到底也是連軸轉了許多天,宴會過後實在有點兒乏累。

在床上輾轉反側躺了一會兒,卻又出門轉了一圈。

不只是為洛南梔的事有些心煩……

還有,燕止他不見了。

筵席上,明明他同洛南梔說話之前,燕止還在不遠處榻上坐著。他與洛南梔說話之後,人就沒影了。

直到夜幕降臨,還是沒有回來。

“……”對此,慕廣寒禁不住胡思亂想。

如今洛州守衛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他倒不擔心燕王能遇到什麼危險。但正是因為沒危險,才更心慌!

慕廣寒算是嚐到了“現世報”。

幾日前,還是燕止在冰涼的臺階上等他,今日就換成他等。

夜色漸深,一陣陣寒意襲來,臺階真的很涼。

他開始又一次反省,反省他是不是今日同洛南梔說了太久的話。並誠心希望,燕止只是去了趙紅藥、何常祺他們那裡散散心……

可這麼想,又更自責了。

燕止與他不同,一向擅長與人保持距離。若非如此,只怕隨便一個趙紅藥、何常祺,俊男靚女紅鬃烈馬,又跟了燕止多年,哪一個都足夠他喝醋喝到死吧!

燕止總能……給他滿滿的安全感。

可他。

卻總是,做得不夠好。

無論是哪裡,都做得不好。長此以往……

“你在做什麼?”

“……”

“……”

慕廣寒猛然抬頭。

夜幕深深,燕止提著燈正站在他面前。那一刻慕廣寒實在控制不住,跳起來就一頭撞進去抱住了燕止的腰。

真正抱緊的瞬間,沸亂的心,才終於安定了。

燕止的手拂過他柔軟的發摟,就勢廝磨了一會兒:“怎麼身上那麼冷,這是……在等我?”

慕廣寒這幾天,雖然是自己作的,但多少是吃到了一些自己作出來的愛情的苦。嘴巴里面也苦苦澀澀的。

還不及回答,燕止另一隻手中還提個簍子,裡面有什麼東西在響。

“這是……什麼?”

“魚。”

“……”

“那裡來的魚?”

簍子裡,真的撲騰著幾條肥大的新鮮小黃魚,慕廣寒平日裡最愛吃的那種。而燕王聽他這麼問,挑眉看他,像在看傻子。

“你,釣魚去了?”

不然呢?

“我本想著,抓魚不難。”燕止嘆道,本來只是去河邊醒酒,但難得今日河開,就想給他抓幾條燒湯。誰知道魚竟比他想象中難抓得多。

“但我不是已讓遠廖先回,告知你我要晚些回來?”

慕廣寒茫然搖了搖頭。

同一時刻,師遠廖正在房中呼呼大睡。西涼四將軍在南越是住同一個小院,剩下三人正在院裡燒烤小酌,被他的呼嚕聲吵死。

趙紅藥:“怎麼回事,他平常不是挺能喝,今日怎麼醉成這樣?”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何常祺嘆道,“今日筵席是青梅酒。他雖能喝,卻對梅子沒轍,吃一顆都能睡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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