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四十二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

    陳平安不以為意,這些話,未必是假話,但是言者如何想,並不重要,關鍵是聽者不能太當真,世事無常,今天人的真心,經不起明天事的敲打。

    就連本性醇善的曾掖都會走岔路,誤以為他陳平安是個好人,少年就可以安心依附,然後開始無比憧憬以後的美好,護道人,師徒,中五境修士,大道可期,到時候一定要再次登上茅月島,再見一見師父和那個心腸歹毒的祖師……

    可能曾掖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這一點點心性變化,竟是讓隔壁那位賬房先生,在面對劉老成都心如止水的“大修士”,在那一刻,陳平安有過一剎那的心中悚然。

    而他原本確實可以走上坡路的人生,差一點就要重新走下坡路。

    陳平安甚至可以清楚預測到,如果真是如此,將來幡然醒悟的某一天,曾掖會怨天尤人,而且極其理直氣壯。

    唯獨不知道,曾掖連自己人生已經再無選擇的處境中,連自己必須要面對的陳平安這一關隘,都過不去,那麼哪怕有了其餘機會,換成其餘關隘要過,就真能過去了?

    靠運氣,靠命嗎?靠大人物無緣無故的青眼相加嗎?

    陳平安從不認為自己的為人處世,就一定是最適合曾掖的人生。

    可是幾乎人人都會有這樣困境,叫做“沒得選”。

    陳平安更不例外。

    家鄉小鎮,楊家鋪子的草藥,就是陳平安唯一的選擇。最後,孃親還是走了。

    炊煙裊裊的泥瓶巷中,就只有一位婦人願意打開了院門。曾是陳平安苦難人生當中,最好的選擇,如今又變成了一個最壞的選擇。

    一部撼山拳譜,也是草鞋少年當時唯一的選擇。

    好在直到今天,陳平安都覺得那就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人生往往如此,很多時候根本沒有什麼岔路去選對錯、分好壞,老天爺就是要按著腦袋讓你往前走。

    一個人在當下能做的,不過就是怎麼行走腳下那條唯一的道路。

    只有走過去了,才有岔路可走的機會,才有從羊腸小道和獨木橋變成陽關大道的下一個機會。

    在看曾掖這條線的時候,看到少年的心性起伏後,陳平安又一次感到無奈,甚至疲憊。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原來真正難處不在改,而是在知。

    顧璨是如此,性情在尺子另一個極端上的曾掖,同樣會犯錯。

    唯一的例外,是曾掖如今還很稚弱,修為和心性都是如此,所以才有逐漸完善的機會。

    陳平安不會與曾掖講自己的道理,而是教他如何看待這個世界的根本認知,只要知道得越多,就像手中撐著一把桐葉傘、油紙傘,對待風風雨雨,可以躲避更多,若是隻與少年講道理,而毫不知曉世道的複雜,無非是給曾掖編織了一個籮筐、揹簍,讓他揹著,然後陳平安是在不斷強行往裡邊塞東西,非但不會讓曾掖走得更加順暢,而是在負重前行,只會越來越吃力。

    道理,講不講,都要付出代價。

    學問,裝進了籮筐、揹簍,一樣未必是好事。

    世間文字是有力量的,文字彙聚而成的學問,則是有重量的。

    可這就像當年楊老頭在陳平安腿上畫就的八兩真氣符,既會讓陳平安行走沉重,但是一樣可以砥礪武道。

    這些,都是陳平安在曾掖這第五條線出現後,才開始琢磨出來的自家學問。

    以前不是完全不懂,而是陳平安還不通透。

    行走太快,少年來不及。

    原來道理最怕半桶水,一走路,還要晃來晃去,提水桶的人,自然無比吃力。

    劉志茂突然笑著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言語,“陳先生,莫不是在‘觀道’與‘合道’?”

    陳平安喝了口酒,像是在開玩笑:“原來真君真是知己。”

    劉志茂鄭重其事地放下酒碗,抱拳以對,“你我大道不同,曾經更是互為仇寇,可是就憑陳先生能夠以下五境修為,行地仙之事,就值得我敬重。”

    陳平安打趣道:“如果真君的人生軌跡,能夠與我說上一說,幫我觀道更多,我也會感激不已。”

    劉志茂連忙擺手,“知己不分敵人朋友,如今我們雙方至多不是敵人,最少暫時不會是,以後再有衝突過招,無非是各憑本事。既然不是朋友,我為何要幫助陳先生?如果我沒有記錯,陳先生如今在咱們青峽島密庫那邊,可是欠了不少神仙錢了。如果陳先生願意以玉牌相贈,或是哪怕只是借我百年,我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坦誠相待,問什麼,我說什麼,就算陳先生不問,我也會竹筒倒豆子,該說不該說,都說。”

    那塊玉牌的原主人,正是亞聖一脈的中土文廟七十二賢之一,更是坐鎮寶瓶洲版圖上空的大聖人。

    劉志茂當然知道輕重。

    既忌憚,又垂涎。

    至於他可以不可以接手,其實很簡單,就看陳平安敢不敢送出手。

    因為劉志茂並不真正瞭解儒家上邊的真正規矩,陳平安反而知道更多。

    陳平安笑道:“這個你就別想了。”

    劉志茂本就不抱希望,自然不會失望。

    陳平安突然問道:“我如果手持玉牌,毫無節制地汲取書簡湖靈氣水運,直接涸澤而漁,盡收入我一人囊中,真君你,他劉老成,幕後的大驪宋氏,會阻攔嗎?敢嗎?”

    劉志茂臉色僵硬。

    陳平安微笑道:“放心,這合情合理,但是不合禮。所以即便你們不敢攔,我也不敢做。當然,如果萬不得已,我會試試看,看看能否一步就跨入地仙境界。”

    劉志茂再次抱拳,“懇請陳先生莫要兩敗俱傷,對書簡湖釜底抽薪,也讓自己徹底失去這塊護身符。”

    陳平安搖頭道:“我在後,書簡湖在前,先後順序不能亂。”

    陳平安站起身,“走,有請真君陪我去趟春庭府,一起吃頓我們家鄉那邊的冬至餃子。”

    劉志茂跟著起身,瞥了眼無比悽慘的那條小泥鰍。

    一把半仙兵,兩把本命飛劍,三張斬鎖符。

    都是咱們書簡湖的極好道理啊。

    實在得很。

    陳平安看也不看她,“去的路上,勞煩真君與我說說看蛟龍遺蛻的剝取之法,回來之後,我再聽聽她的遺言,萬一,她的道理能夠說服我呢?”

    劉志茂哈哈大笑。

    兩人離開屋子。

    到了春庭府那邊,顧璨臉色慘白,婦人更是難掩惶恐。

    陳平安只說了一句話,“炭雪在我那邊,想要與我講一講她的道理,就不來吃餃子了。”

    一頓餃子吃完,陳平安放下筷子,說飽了,與婦人道了一聲謝。

    劉志茂便也放下筷子,並肩而立,聯袂離開。

    兩人分道揚鑣。

    劉志茂先返回橫波府,再悄然返回春庭府。

    陳平安則獨自返回屋子。

    風雪夜歸人。

    劍仙的劍尖還在門上。

    陳平安打開門,進了屋子,炭雪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我不想死。”

    陳平安關上門後,“這就是你的道理?”

    陳平安沒有再理睬她,在書案和桌上點燃兩盞燈火,從竹箱搬出那座“下獄”閻王殿,放在桌上。

    繼續做著這大半個月來的事情。

    她就一直被釘死在門口。

    等到後半夜。

    精疲力盡的陳平安喝酒提神後,收起了那座木質閣樓放回竹箱。

    手持炭籠,他走到窗口,望向窗外的書簡湖,大雪停歇。

    陳平安望著一座島嶼上大雪滿山的冷寂景色,輕聲道:“四頁賬本,三十二位,竟然沒有一位陰物鬼魅敢開口,要我殺你報仇。所以我覺得你該死了,打算改變主意,準備不與大驪國師做買賣。春庭府那邊,等我吃完了一大碗餃子,也沒人幫你求情。就像你說的,先前我金色文膽自行崩碎,顧璨是不敢問,今夜是一樣的,還是不敢。這會兒,劉志茂應該在春庭府,幫顧璨孃親祛除了禁制,多半會被她視為頭等好心腸的大恩人了。至於我呢,大概從今夜起,就是春庭府忘恩負義的仇人了。”

    陳平安單手持炭籠,走到她身邊,伸手握住劍仙的劍柄。

    她滿臉淚水,道心幾近崩潰,反覆呢喃道:“陳平安,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陳平安搖搖頭,“你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風雪夜中,又有客至。

    一位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飛奔而來,他跪在門外雪地裡。

    陳平安持劍橫掃,將她一分為二。

    在門外的劍仙金色劍尖,橫移出一段距離後,依舊沒有被持劍之人拔出。

    然後屋門被打開。

    陳平安站在門口,“顧璨,我還以為你會說,只要炭雪死了,你也要自盡在我眼前的。我開門之前,還在想,這到底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你孃親教給你的措辭。”

    顧璨抬起頭,無聲而哭。

    這是他離開家鄉在書簡湖這些年,第一次哭得重新像泥瓶巷當年那個小鼻涕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