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二十九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

    就說那個宮柳島上邊,一個叫周採真的小丫頭片子,她有什麼修行資質,結果呢?不說李芙蕖把她視為己出,比嫡傳還嫡傳,便是宗主劉老成見著了她,那也是要和顏悅色幾分的。

    還有李芙蕖那個新收的弟子,叫郭淳熙,來自一個叫仙遊縣的小地方,還曾是個半吊子的純粹武夫,完全是靠著神仙錢堆出來的三境練氣士,將來能夠洞府境,李芙蕖當真願意收他當嫡傳?無非是姜尚真丟過來的一個爛攤子,李芙蕖絲毫不敢怠慢罷了,由不得她不上心,不出力。

    同樣的道理,身為次席供奉的李芙蕖,在姜尚真那邊屁都不敢放一個,在真境宗一般祖師堂成員那邊,她隨便與人幾句旁敲側擊,又有誰敢不當回事?

    再說那個傻人有傻福的曾掖,當年是從哪兒得來那本秘籍,又如何會被旁人譽為“可以為鬼道中別開一法門矣”?

    天上掉下來的不成?倒也勉強能算,畢竟確實是姜尚真隨手丟給曾掖的,然後曾掖路邊散步,就撿到手了。

    章靨看了眼老友,點點頭,“明白了。”

    劉志茂眼角餘光瞥見那大弟子,她還在那兒開開心心啃米粿呢。

    他孃的,真是個半點不開竅的廢物。

    把咱們截江真君氣了個半死,差點就要忍不住,一巴掌朝她臉上摔過去。

    其實劉志茂這些言語,藏著兩個意思。

    劉老成,躋身仙人境沒幾年,但是有信心,更上一層樓,求一求那個傳說中的飛昇境!

    不然劉老成何必與劉志茂如此示好?還不就是以後想當個舒舒服服的真境宗太上皇?

    再就是劉志茂所謂的一條後路,田湖君聽不懂,章靨卻是一點就明,是說那下次五彩天下重新開門。

    劉志茂極有可能,要去那邊開宗立派!自己當那宗門的開山鼻祖。而不是什麼狗屁下宗的第四任宗主。

    這件事,是真有可能做到的,而且都不用與玉圭宗撕破臉,少了一個下宗的首席供奉,卻多了一個在五彩天下開宗立派的山上盟友。雖說下次開門再關門,想要跨越兩座天下,非飛昇境無法做成,但是天下事,說不準的。比如萬一真被劉志茂僥倖躋身了飛昇境?又比如文廟那邊,突然改變主意了,要與五彩天下長長久久互通有無?就像世俗王朝邊境線上的那種茶馬交易?

    田湖君顯然察覺到了師尊的不悅情緒,只是偏不知道自己哪裡錯了,一時間氣悶不已,她只覺得悽苦至極,又不敢流露出絲毫,只得低頭啃那米粿,味同嚼蠟。

    章靨想起一樁趣事,笑道:“聽說那個在池水城浪蕩多年的奇人異士,如今已經成為湖君府上的清客了。啥來頭,莫非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自古異人,多隱於屠沽中?”

    前些年池水城來了個道行深淺不定的外鄉奇人,能吹鐵笛,性情古怪,時而穿大袖紅衫,如膏粱華族子弟,頭頂簪花,睥睨獨行,時而衣衫襤褸如貧家乞兒,逢人便當街乞討,只要有人願意給錢,就幫忙算卦,不管對方答應與否,都會追著給出幾句類似讖語的言語。

    劉志茂嗤笑一聲,“就是個老金丹,會點粗淺相術。喜歡裝神弄鬼,騙騙販夫走卒還行。面子上不拘小節,骨子裡就是那種你生平最討厭的酸儒,講究一個凡事都要立起個體統來,若是身邊人與那田間種地的,茅坑扒糞的,拱手作揖,便會來一句‘連我臉上也無光了’。”

    說到這裡,劉志茂灌了一口酒,“你們這些個讀過幾本書的,甭管罵自己罵別人,說話就是能夠噁心人。”

    章靨喝完一碗酒,晃了晃酒壺,所剩不多了,倒了最後一碗酒水,沒來由感慨道,“人生不是讀書賞畫,眼見畫中崇山峻嶺,不知真正行人跋涉之苦,又猶如詩句中苦雨窮愁,在詩雖為佳句,而當之者殊苦也。”

    “理是這麼個理,就是聽著彆扭。”

    劉志茂點頭道:“章靨,說真的,你一輩子都是個譜牒修士,哪怕當年跟著我,一起創建了青峽島,有了一份偌大家業,但是你其實沒有當過一天的山澤野修。”

    章靨笑著反問道:“那你呢?如今成了一座宗門的首席供奉,有當過一天的譜牒仙師嗎?”

    劉志茂啞口無言。

    章靨抬起酒碗,笑道:“屋外人間無窮事,且盡身前有限杯。”

    劉志茂與之輕輕磕碰,“老小子拽酸文還拽上癮了。”

    章靨仰頭喝完酒水,問道:“就不回青峽島橫波府,吃頓年夜飯?難不成還要陪著我在這邊守夜?”

    劉志茂笑道:“有何不可?”

    章靨擺擺手,“免了,我這邊還有頓正兒八經的年夜飯,有你們倆在場蹭吃蹭喝,估計就沒年味了。”

    劉志茂笑了笑,就要起身離去。

    確實,早就不知道上次吃年夜飯,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只是就在此刻,門口那邊,有人神不知鬼不覺,斜靠房門,雙手籠袖,笑眯眯道:“劉首席志向高遠啊,這會兒就想著去五彩天下了,當真是深謀遠慮,好志向,好佈局。”

    章靨不過是抬起頭,有個真誠的笑臉。

    但是劉志茂卻是一瞬間便汗流浹背,既是忌憚背後那個人,更是忌憚那個人,竟然能夠在屋外悄無聲息站那麼久。

    這要是一劍遞出,豈不是萬事皆休?

    田湖君無法掩飾的臉色微白,不可抑制的道心震顫。

    不過劉志茂很快就恢復如常,轉頭望向門外那個老熟人。

    第一次見面,對方就是一隻好像在自己鞋邊奔波勞碌的小螻蟻,踩死還是不踩死,只看自己的心情。

    第二次重逢,對方殫精竭慮,機關算盡,在青峽島寄人籬下,才算勉強與自己平起平坐喝頓酒。

    第三次,是在那正陽山,雙方都是客人,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就已經能夠將自己牽著鼻子走了。

    至於今天。

    興許對方看待自己,一位宗門的首席供奉,玉璞境修士,大概就是一隻螻蟻了?

    陋巷的泥腿子。青峽島的賬房先生。落魄山的陳山主。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城頭最新刻字者。

    田湖君的心境,與別人還有些不同。

    因為最讓田湖君忌憚萬分的那件事,不是那些駭人聽聞的事蹟、身份,而是一件估計沒幾個人知曉的“小事”。

    眼前青衫男子,哪怕撇開所有身份、壯舉不去說。

    他依舊是一個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給顧璨一耳光、顧璨都會誠心誠意笑臉相向的人。

    劉志茂站起身,再轉身,重重抱拳,爽朗笑道:“見過隱官!”

    章靨起身笑道:“真是稀客,上次我這邊門派創建,給落魄山書信一封,結果還是沒能請來陳賬房,等會兒得自罰一碗。”

    田湖君站起身,竭力穩住道心,輕聲道:“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伸出手掌虛按幾下,笑眯眯道:“一屋子都是老朋友了,瞎客氣什麼。”

    結果就算是章靨,還是等到陳平安率先坐下,才落座,就更別提劉首席與田地仙了。

    “那會兒我都不在落魄山上,怎麼請,真不是我擺譜,與誰擺譜,都擺不到章老哥這邊。”

    陳平安還真就喝了一碗酒,抬起手背,抹了抹嘴,“這池水城烏啼酒,除了貴沒話說。”

    之後與章靨問了些琅嬛派的事情,陳平安作為一山之主,算是替落魄山那邊答應下來,以後只要是琅嬛派弟子,外出遊歷,都可以去落魄山那邊逛逛,如果有資質不錯的純粹武夫,只要章靨願意,還可以放在落魄山那邊,待上個兩三年都是沒問題的,期間自會有人幫忙教拳喂拳。

    劉志茂無奈道:“本來想著隱官大人幫我勸他幾句,現在看來是不成了。”

    陳平安笑道:“有一種強者,就是能夠把苦日子過得認認真真,不怨天不尤人。”

    章靨擺擺手,“只是清貧生活,衣食無憂,算不得什麼苦日子。”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劉志茂卻是大笑起來。

    章靨也自嘲一笑,舉起酒碗,“說不過你,喝酒喝酒。”

    某個道理,就像一條江河,另外一個看似否定的道理,其實只是那條江河的支流而已。

    田湖君是一愣過後,用心認真思量一番,才好不容易嚼出餘味來。

    一時間她便愈發自慚形穢,一屋子人,好像就數自己腦子最不靈光的感覺,實在糟糕。

    一個人的不合群,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鶴立雞群,一種是雞立鶴群。

    劉志茂試探性問道:“是打算見一見新任湖君?”

    陳平安點頭道:“放心,無需劉首席代為引薦了。”

    又喝過了一碗酒,陳平安就起身告辭,只讓章靨送到了門口。

    章靨以心聲說道:“劉志茂稍後如果請你幫忙,看在我那點屁大面子上,希望你能幫就幫,至於不能幫的就算了。”

    這個老修士臨了補上一句,“至少,至少懇請你別與這傢伙翻舊賬。”

    陳平安笑著心聲一句,“以前很難講明白一個道理,不是那個道理就小了,現在很容易講清楚同一個道理,也不是那個道理就大了。”

    章靨聞弦知雅意,點頭道:“下次去落魄山找你喝酒。”

    陳平安提醒道:“記得一定要事先通知落魄山一聲,不是我架子大,實在是經常外出,未必會留在山上。”

    章靨笑著答應下來。

    陳平安最後打趣一句,“你這個一派掌門,倒是清閒。”

    章靨笑了起來,如今雖說有了個所謂的山上門派,但是事無鉅細,都得精打細算,說句大實話,門派裡邊租賃了多少畝良田,在外買下了幾棟宅子,都需要章靨親自過目,每逢秋收時節,章靨甚至樂得親自下田地勞作,那副場景,可不就是田壟間,白髮老農如鶴立。

    果然如章靨所料,離開屋子沒多久,劉志茂便以心聲問道:“不知如今那五彩天下?”

    陳平安搖頭笑道:“截江真君一去便知。”

    見對方不願多說,劉志茂也無可奈何,其實也就是想要問一問,現在那邊的上五境修士多不多,當然,要是能夠與飛昇城攀上點關係,準確說來,就是飛昇城內的那座避暑行宮結個善緣,更是求之不得。現在看來,自己如果真去了五彩天下,只要不被這個年輕隱官暗地裡下絆子穿小鞋,就該燒高香了?

    陳平安笑著拱手抱拳,身形一閃而逝。

    劉志茂便隨之隱匿身形,帶著田湖君一同御風返回青峽島。

    俯瞰書簡湖,其中一座島嶼,水邊楊柳弱嫋嫋,恰似鄰家少女腰。

    而那湖君水府,位於書簡湖一處水底深處,山根水脈皆佳,同樣是“依山而建”的連綿建築,雖不豪奢,卻也不俗。

    水面之上的附近幾座島嶼,真境宗都已撤出,其中一座大島,新建了湖君祠廟,真境宗算是極有誠意了。

    新任湖君夏繁,與那幕僚吳觀棋,此刻正在一處亭內弈棋。

    年輕容貌的湖君,身穿一件青碧色龍袍,此舉不算僭越。

    與之對坐的那位白衣文士,中年相貌,一手持摺扇,一手捻子。

    夏繁輕輕落子在棋盤,問道:“要不要再試探一下劉老成?”

    吳觀棋點頭道:“當然需要,但是不用操之過急,一來不看僧面看佛面,上宗韋瀅,氣魄不小。再者劉老成怎麼都是一位仙人,還是野修出身,氣運在身,不容小覷。欲想破開大局面,其實無需用大力氣,切入一點,輕巧即可。”

    夏繁笑道:“劉老成實在是太識趣,我們好像都找不到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機會了。”

    自己一赴任,劉老成就主動登門拜訪,二話不說便交割地契,送出那些島嶼。

    夏繁繼而又問道:“吳先生有無機會,與那劉志茂接觸,拉攏一二?”

    吳觀棋搖頭道:“湖君府根本給不了劉志茂想要的東西,我們就不必自取其辱了,白白給那位截江真君當個笑話看。”

    之後一局棋,夏繁數次陷入長考,吳觀棋卻是次次落子如飛。

    只是下棋雙方,並不知道棋盤一旁,就站著那麼一個真正觀棋不語的“真君子”。

    青同忍不住再次提醒道:“為何就這麼耗著?”

    陳平安只是雙手負後,看著桌上那副棋局,神色淡然道:“不著急,等到他們分出勝負吧。”

    又各自下了十幾手,

    陳平安看出了大局已定,瞥了眼那個吳觀棋手中摺扇,先前此人說那韋瀅氣魄不小,其實他也不差了,摺扇一面寫有八個字。

    “百花叢中,吾為東君。”

    剎那之間,漣漪陣陣,吳觀棋先於湖君夏繁開口詢問。

    “誰?!”

    “我。”

    吳觀棋臉色微變,看來被氣得不輕。

    倒是那位湖君夏繁,臨危不亂,還饒有興致,望向那個漸漸顯出身形與面容的青衫男子。

    等到看清楚對方的面容,夏繁立即站起身,作揖道:“小神拜見隱官。”

    吳觀棋微微一笑,合攏摺扇,低頭拱手道:“見過陳劍仙。”

    陳平安拱手抱拳還禮,說道:“當下局面,來之不易,懇請夏湖君多加珍惜。”

    夏繁笑著點頭道:“在其位謀其政,是題中之義。”

    其實陳平安在現身之前,就幾乎可以確定,自己要白走一趟了。

    新任湖君夏繁,謀主吳觀棋,都是聰明人不假,尤其是後者,可謂心思縝密。

    來這邊之前,陳平安其實先去了一趟湖君府邸諸司衙署,尤其是那檔案房,秘錄頗多,比如茅月島出身的曾掖和馬篤宜等,都是榜上有名,此外還翻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諜報收集一事,可謂不遺餘力,而且收穫頗豐。

    與正陽山水龍峰的那位奇才兄,是兩個極端了。

    而且看那些檔案的筆跡,顯然都是出自一人手筆。

    甚至就連宮柳島周採真,這邊也有不少記錄。冊子上邊,還有主筆者的一些推測,看檔案上邊的墨跡,是後邊添加上去的。比如姜尚真,化名周肥,與浮萍劍湖的女子劍仙酈採,再加上一些個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此人便能夠推斷出,這個姜尚真極為寵溺、可以說是當親女兒養的小姑娘,極有可能她真正的家鄉,是北俱蘆洲。

    對此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多,吳觀棋作為水府幕僚,職責所在,再怎麼小心都不為過。

    陳平安怎麼可能不清楚書簡湖水府的根腳,只會比劉志茂知道更多的真相,比如夏繁,除了是太后娘娘欽點的人選,家鄉籍貫,沙場履歷,都是一清二楚。至於吳觀棋,落魄山知道的內幕相對少一些,好像曾經管著大驪朝廷在一洲中部的諜報,與李寶箴算是同僚了。

    陳平安轉頭看向那個吳觀棋,“心中不以為然?”

    吳觀棋有了一個比較有意思的說法,“不敢。”

    結果這位落魄山的陳劍仙,用了一個更有意思的說法。

    “我覺得你敢。”

    吳觀棋冷笑道:“我大驪從無誅心定罪的先例。”

    陳平安笑道:“那是因為你所站位置,一直不夠高,所以並不清楚我師兄的真正規矩所在,要知道事功學問最厲害處,原本就是奔著‘用心’去的。你要是連這個都不理解,是當不好這湖君水府賬房先生的。”

    吳觀棋默然不語。

    陳平安笑呵呵道:“何況萬一哪天,我一不小心當了大驪新任國師,到時候專門為你開個先例,你怎麼辦,豈不是尷尬至極?丟在地上的面子可以撿起來,可是一些個說出去的話,怎麼吃回肚子去,對吧?”

    吳觀棋欲言又止,氣勢顯然弱了許多。

    陳平安笑著伸手按住此人肩膀,“所以說啊,年輕人不要太鋒芒畢露,就像大白天提燈籠走路,有那招搖過市的嫌疑,要學會秉燭夜遊。”

    被一個年輕人稱為“年輕人”的吳觀棋,臉色緊繃,估計再這麼聊下去,就要臉色鐵青了。

    所幸那個不速之客,告辭一聲,便不見了身形。

    湖底水府多重禁制,完全形同虛設。

    池水城裡邊,有條長達數里、店鋪林立的猿哭街。

    由於今天是大年三十,幾乎全部關門了,陳平安在一處店鋪門口停下,曾經在這邊,買了一把名為“大仿渠黃”的青銅古劍。

    再走出約莫五六十步,在兩間鋪子中間的臺階上,陳平安緩緩坐下。

    曾經有個喬裝成中年相貌的外鄉遊俠兒,也曾在這裡坐了坐,然後去自找苦吃。

    青同在一旁現身,依舊是頭戴冪籬,不見真容。

    不知為何,青同覺得這位劍修,好像有些傷感,不多不少,倒是談不上如何傷心。

    就像一個沒錢買酒的饞嘴酒鬼,只得自個兒關起門來生悶氣?

    不過陳平安很快就站起身。

    青同問道:“不是催促,就是隨便問問。接下來還要去幾個地方?”

    陳平安伸了個懶腰,笑道:“快了。”

    少年氣盛一時兩三件事,浮數大白。山河壯觀不朽千秋萬載,風流何在。

    是不是劍修,反正都是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