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不盡 作品

第 78 章 通州(捉蟲)


天津離京城也有百里之遠,坐車行一整日也是到不了的,因此程婉蘊他們得先在通州歇一晚。

通州這個地方是京杭大運河的起點,是個漕運重鎮,可以從這地兒沿著運河一路南下,和順義、河北、天津都接壤。

太子爺選在這地方歇息,恐怕就是為了看看漕運,畢竟南方到京城的船隻,還有民間私人的貨船,盡數都停泊此鎮,碼頭連綿上下數十里,舉目望去船與船之間停得連個縫兒都沒有,彩鷁簇流,牙檣插天,還有說通州是江上的鎮子。

程婉蘊之前上京選秀,也是坐船先到通州,看著這街邊擠擠挨挨的繁華商鋪,頗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她和太子爺是一大早出京,路上她縮在太子爺懷裡補了一覺,傍晚到了通州便神采奕奕,太子爺被她枕得肩酸手麻,程婉蘊不好意思地問他有沒有事,要不要她給捏一捏,太子爺還端著說沒事兒,結果跳下車的時候趁著程婉蘊在車裡整理儀容,悄悄伸胳膊蹬腿地舒展了好一會兒,被她從車簾縫隙裡瞅見了,不由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們還在路上的時候,德柱便帶著前頭打前哨的五十個親兵,先去通州包了個客棧。這間客棧就叫東大街客棧,已經經營了三十多年,德柱年前就來踩過點,等太子爺確定行程以後,又提前一個月過來定了房,順道將店老闆夫婦二人兼兩個兒子、外嫁的女兒、周圍鄰居人家還有他們後院栓的那條看門狗是公是母都問了個底朝天。

這間店老雖老,但很乾淨,共有兩層,二樓住宿,一樓供餐食,後院便是廚房、天井、柴房、馬廄那些地方。

他們就先過來打尖兒歇息、換衣裳。

換好民間的衣裳,太子爺要領著德柱他們悄悄去碼頭上摸個底,不方便帶她,便讓程婉蘊帶上侍衛自個去玩,通州的夜市很有逛頭,這是連京城裡都聞名的。太子爺當著人的面說是讓她去玩兒,其實早已安頓好了別的事兒——程世福和吳氏領著程家老太太、程懷章昨日就悄沒生息地到通州等著了,就想著能不能有個機會和她見一面呢!

太子這回出來,點了三十個侍衛,除了石家兩兄弟,其中便還有懷靖!而且,出發前一日,太子爺便已經囑咐懷靖不要聲張,悄悄回程家傳信去,讓他們先到通州找個地兒侯著。

這事兒還是快到通州的時候,程婉蘊才聽太子爺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你阿瑪和祖母也在通州等你。”,她那會兒剛睡醒,人還有些迷瞪,聽完這句話卻是完全清醒了。她不由又驚又喜,幾乎是下意識就跳起來摟著太子爺的脖子狠狠親了他一口,激動完,她又靠在太子爺肩頭哭哭笑笑,抹著淚不斷地說:“二爺,我該怎麼謝你啊!”

太子爺只是笑著捏了捏她鼻尖:“謝我做什麼?一點小事。”

對她來說卻不是一點小事,是件極大極大的事!她入宮五年了,雖然能見吳氏,但程世福身為外臣沒有旨意不能進後宮,祖母身子又時好時壞,她有時候都想著是不是這輩子都沒有再見的日子了。

可她卻有了一個總是事事為她著想、打算的太子爺,將心比心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他得把你的點點滴滴都記在心裡,然後在每個恰當的時刻,自然而然地順手就做了。

通州離京城就二十里地,有的快馬趕上一兩個時辰也就到了,有的拖家帶口慢慢走一日也走到了,但路上還是要顛簸的,原本程世福不想老太太再舟車勞頓顛簸一日,但她強撐著也要來一趟。

“我歲數大了,或許這就是最後一面了。”老太太沒了牙,說起話來嘶啞漏風,才一句話就把程世福又給說得眼淚汪汪,她立刻板起臉罵道,“少整這死出!我這不還沒死呢麼!趕緊套車!”

吳氏連忙上前來扶著婆母,對程世福笑道:“路上我來照顧娘,你就放心吧。”

“這才像話。”程老太太白了程世福一眼,把脫下要打程世福的鞋子又穿了回去。程家老太太年輕就守了寡,膝下就程世福一個兒子,原本還有個女兒,災年叫洪水捲走了,所以她自小揹著兒子在制徽墨的工坊裡幹苦力活——練煙、捶墨,尤其是捶墨的活計,要連續捶打墨團一二個時辰,胳膊打一天下來能抖得筷子都拿不住,這活連男人都幹不長久,程老太太一干就是十二年,再守著死鬼丈夫給她留下的幾畝薄田,直到兒子考中舉人,所有面目可憎的鄰居、親族都一夜之間變成送田送人的大善人爭相來投奔,她這才能喘口氣。

但她沒有止步於此,舉人過後考進士,就不是光努力就成的。程老太太那樣摳門節儉之人,賣房賣地打點座師、縣令,受盡白眼閉門羹也沒動搖一點,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她硬生生將程世福供成了寒門進士,因此她性子十分潑辣剛強,說一不二,也看不上自個兒子那動不動就流馬尿的模樣,反而更喜歡兒媳婦吳氏。

捱了一頓呲的程世福便蔫蔫地跟著老丁一塊兒去街上馬行租馬——是的,雖然家裡出了個側福晉,但程世福膽子小,什麼孝敬都不敢收,德柱平時送來的東西他也是能退就退,每天都在家門口上演“您甭客氣,快拿回去!”“哎呦,程大人您就收下吧,這就是一點心意!”的極限推拉。他實在怕連累大閨女,再加上懷章還在考進士,又打腫臉充胖子風光嫁了兩個女兒,如今他們家只剩下兩頭大青驢用來拉車,還養不起馬。但現在要去通州,驢就不夠用了,於是就臨時上街租去。

程老太太就坐在天井下等著,看著那隻程婉蘊自小養大的龜慢悠悠地從廚房裡頭慢慢爬出來,她就彎腰一把撈在手裡了,用袖子擦了擦龜紫檀色背殼上沾著的泥土,摸著龜背上細細刀刻的紋路,以及那黃玉般的背脊,感嘆道:“你怎麼還沒冬眠呢?也是,你的窩就在灶旁邊,那兒暖和你怎麼睡得著,正好,陪著阿奶一塊兒去吧,阿蘊一定也很想你了。”

那龜被程家人三天兩頭拿來占卜吉凶摸習慣了,在程老太太懷裡也不會縮起頭和四肢,反而依靠著人的體溫,伸長脖子,揚起關公般紅通通的臉,安逸地打了個哈欠。好似對出遠門這事兒沒什麼意見。

程家是二月初二晚上到的通州,住在東大街另一家小商館裡,為了不洩露太子行蹤,程婉蘊特意換了漢人的衣裳,是自己拿料子做的,下頭系一條白底金線織錦梅花白澗裙,上頭搭了件藍地綢對襟蝴蝶金銀扣短襖,衣袖寬一尺多許,繡端“三鑲三滾”,這件衣裳最漂亮的是雲肩,叫做“四合如意”,剪作蓮花形,四周垂著珠串瓔珞,超美的!

然後又給自己梳了個民間時新的“牡丹頭”--將髮髻高高往後卷而團起,露出光潔的額頭,碧桃也作民間丫鬟打扮,梳了蚌珠頭,笑道:“外頭冷,二奶奶還是戴個昭君臥兔再出門吧。”說著,便給她拿來了一個白毛貂鼠的臥兔兒用烏綾箍在額上,耳後辮了個蓬鬆蟬髻,珠寶錯落髮間,顯得鏡中的人容貌婉約秀美。

最後披上風毛斗篷,穿上以後她都忍不住轉了兩圈,裙子下頭是不經意露出的翹頭繡鞋尖,鞋面是雙蝶戀花,鞋墊襯了羊羔絨,又暖和又舒服,走起路來,那蝴蝶彷彿在足下栩栩如生,翩然欲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