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不盡 作品

第 164 章 抽薪

雜亂地馬蹄聲來來回回,長得回頭望去都望不到盡頭的馬車隊像個遲緩老舊的齒輪, 總算在官兵的呼喝聲中慢慢停了下來。程婉蘊一邊溫言安撫兩個頭一回跟著去木蘭的小媳婦, 一邊掀起車簾往外望去。

她如今身份不同,乘坐的馬車又是太子爺鑾駕,幾乎就跟在康熙的御駕後頭,往前望去便是遮天蔽日的八旗旗幟,兩邊都圍滿了鑾儀衛、善撲營和巡捕營的侍衛,在經過古北口約莫一個時辰不到,這天就漸漸昏暗了下來,夕陽西墜照亮了兩邊蒼莽的戈壁,前頭是蜿蜒的黃土路,此地距離最近的行宮還有一個多時辰的路程呢,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怎麼會忽而停車?

程婉蘊因心裡一直裝著對太子爺和十八的擔憂,神色便格外焦急一些。和程婉蘊一般疑惑地探出頭來的人有不少,有人悄悄使了人去打聽,但都被侍衛們用刀鞘攔了。

添金見主子神色焦灼,也不用程婉蘊多吩咐,就“滋溜”一聲跳下了車轅。他個子瘦小,平日裡覺著他乾巴巴的像根曬過頭的醃酸菜,如今這身形倒派上了用場,只見他像個泥鰍似的從擁擠的人群裡鑽了過去,能護衛在康熙身邊的侍衛、親兵個個都是挑出尖來的,又要生得好看又要體型高大健碩,因此添金這矮個子幾乎是從他們咯吱窩裡鑽了過去,如游魚一般,竟無人察覺。很快,他又神不知鬼不覺地鑽了回來,面上神色已經變了。

“娘娘,萬歲爺的御駕宣了太醫。”添金踮著腳湊到車窗邊上與程婉蘊耳語相告,他方才偷偷溜過去也不敢靠得太近,打老遠見著身穿補服拎著藥箱的太醫急匆匆地鑽進康熙那輛巨大的明黃蓋幔的馬車,便連忙又退了回來。

程婉蘊點點頭,強作鎮定地坐回了車內,面對順頌和舒和有些擔憂又疑惑的神色,她拍了拍她們的手,強顏歡笑道:“出關後路便難走了些,如今這天氣還算好些了,若是遇著下雨,一路泥濘,不是這個車陷了輪子,便是那個車輪子軋斷了,走走停停是常有的事情。”

“是,額娘。”兩人不疑有他,聽了解釋便鬆了眉頭,程婉蘊便趁機稱倦了,閉目養神地靠在了引枕上頭,順頌和舒和便相互比了個噓,一個給她蓋了毯子一個替她卸了手指上的嵌雜寶護指套,兩人很快連話都不說了,靜靜地挨在一塊兒共看一本書。

程婉蘊手藏在袖子裡,竟然有幾分顫抖。如今康熙的馬車裡坐著十八阿哥和太子爺,一個是親手養大的未來儲君,最看重的兒子,另一個是最喜愛最伶俐的幼子,還有康熙自己。

外頭的人不明真相,恐怕都在揣測是誰突然病了,唯有程婉蘊心裡篤定只怕就是十八,因為歷史上十八就是該有此劫啊!她不由開始絞盡腦汁地想,季郎中的蛇藥她要了一份過來,放在哪輛輜車裡的行李了來著?就是找到了藥也麻煩,回頭又該想什麼法子,能將藥遞到十八跟前呢?

她心急如焚,歷史上十八的病是有個輕重緩急的過程的,是耽擱延誤到了後頭才藥石罔醫的,這腮腺炎還是要早早用藥治療才是,不如到時候康熙要將十八留在前頭行宮養病時, 她便自請留下看顧十八, 這樣便有機會讓季郎中給十八看病用藥……程婉蘊閉著眼,心裡都開始演練要怎麼跟太子爺開口,王嬪娘娘沒來,她是得了王嬪的囑託要好好照顧十八的,她又是自小看著十八長大的,這個理由也還算正當……

就在這時,幾個撒手沒的孩子打馬從前頭回來了,額林珠和佛爾果春從外頭帶進來一身涼涼的風,掀起車簾子就進來了,著急道:“額娘,聽說是阿瑪病了,病得還不輕,皇瑪法大發雷霆,正在前頭怒斥太醫無能呢。大哥和弘晳已經過去瞧阿瑪了。我們趕忙過來跟您說一聲,省得您憂心。”

到時候就說季郎中最擅小兒科,讓他給十八看診……已經在腦中彩排到‘留在行宮照顧十八怎麼說服太醫和其他伺候的人讓季郎中給十八看病’的程婉蘊猛地睜開眼,一時竟然有些反應不過來,還以為是自個聽錯了:“你說什麼?誰病了?”

“阿瑪啊!阿瑪好端端地,忽然就發了燒!”佛爾果春著急死了,額娘平日裡多機靈的一個人,怎麼今兒有些耳背呢,“太醫說是這段日子東奔西跑累的,開了方子給阿瑪吃,結果剛吃下去一劑也不見好,阿瑪燒得更厲害了,皇瑪法就生氣了,說闕院正是庸醫。”

程婉蘊:“……”這才吃了一劑,就是太上老君的仙丹也沒那麼見效啊!

不是,這不重要,怎麼病得會是太子爺呢!

程婉蘊忽然就想起來,先前她記得歷史上跟著康熙東奔西跑半年來出塞巡幸三次的是十八,但今年上半年,一直跟著康熙到處跑的卻成了太子爺,十八好似就跟著去了一回,這一路吹風沙,著實艱苦,半途中還被太子爺勸動了康熙給送回來了。

她先前被兩個兒子娶媳婦的事絆住了神經,使出渾身解數來,卻一根筋地想著要避免十八在木蘭圍場病逝的結局,只想著沒有這個導火索,康熙尋不到藉口發作太子爺,好歹還能再多苟幾年呢!結果這回居然和歷史進程不大一樣了。

好生奇怪……是她這條鹹魚又無意間用那鹹魚尾巴扇動了什麼嗎?

若是如此,倒也好了。

病得是太子爺,他自個都泥菩薩自身難保,那即便後頭千防萬防十八還是生了病,回頭康熙也不會再怪罪他“不孝不悌,不仁不義”了。而還有季郎中這個保險栓,程婉蘊只盼著他能拴住十八的命,這樣誰都不用受苦。

在出發來木蘭之前,程婉蘊就裝了一堆驅蚊蟲、防毒蟲的各類藥膏、藥水給了十八阿哥的奶嬤嬤,千叮嚀萬囑咐要給十八用上,她懷疑十八很可能是因為被什麼蟲咬了,才會感染誘發的腮腺炎,不然康熙前頭不會那麼不看重,畢竟只是遭蟲子咬了一口,堂堂男子漢給蟲子咬了一口這又有什麼了不得的呢?這才有他後頭追悔莫及的事。

程婉蘊思緒萬千,心神卻鬆了大半,太子爺身子骨素來強健,也沒有什麼隱疾,如今一時累病了,能好好吃藥修養想來很快就會好,他畢竟是個大人,不像小孩子那麼脆弱。

沒過一會兒,皇上就傳旨過來了,下旨要儘快趕到張家口行宮駐蹕。

隨著旨意來的,還有被送到程婉蘊馬車上的十八阿哥,梁九功親自牽著十八阿哥過來,賠著笑道:“皇上吩咐了,十八阿哥年幼,還要勞太子嬪娘娘照看一二。”隨後又小聲說了句,“太子爺身子不適,皇上著急,一會兒路上只怕要顛簸些,太子爺也吩咐了,讓娘娘看顧好三阿哥、三格格,不許叫他們出去吹風騎馬了。”

“多謝梁諳達跑一趟,叫我懸著的心好歹有了著落。”程婉蘊連忙低頭謝過,又使了個眼色讓添金好生攙扶著梁九功回去。

添金多機靈的一個人,立刻就明白了,不顧梁九功客氣擺手牢牢把住他的手臂,一疊聲地梁爺爺您甭客氣了,這幾步路指的什麼……堅持要送他過去。程婉蘊便一直坐在馬車上等著,雙手無意識地絞著帕子,添金回來的時候馬車都緩緩向前走動了,他呼哧呼哧喘著氣地跳上馬車,用力嚥下口唾沫,才小聲跟程婉蘊說:“奴才隔著簾子縫瞧了一眼,太子爺還能歪坐著,只是面色有些白,但精神頭還好,大阿哥和二阿哥都跟在御駕邊上騎馬,太醫也跟在邊上寸步不離,娘娘放心。”

程婉蘊鬆了口氣。方才梁九功特意說太子爺囑咐要照看好弘晉和佛爾果春,她心裡就有預感,想著太子爺還能清醒地交待這些事情,應當不像外頭傳言得那般嚴重,心裡都好受一些,但還是得讓添金再親眼看到才放心。

為趕往張家口行宮,馬車果然顛簸了不少,額林珠被程婉蘊打發到後頭和茉雅奇一塊兒坐車,她將十八抱在懷裡,弘晉由順頌抱著,佛爾果春則賴在她的好嫂嫂舒和身上,幸好有她們兩個幫忙照顧,一路上急匆匆的倒還算順利。

程婉蘊一邊不斷地掀起簾子望著外頭越發蕭寒的景色,一邊低聲問十八方才車上生了什麼事,十八老老實實地說:“皇阿瑪把摺子都丟給太子哥哥批,很有閒心地說要教我下棋,不過才下了兩盤,太子哥哥就不大舒服了,說是頭疼胸悶,一直喘粗氣,他還說自個沒事兒,但沒一會兒就吐了,那臉色都比紙白了,嚇得皇阿瑪連忙讓停車,又叫太醫過來診治,著急忙慌擬了方子現煎了藥……”

哼,程婉蘊心裡撇撇嘴,好你個康師傅,大兒子當牛做馬給你996,自個躲懶自在了,車上地方小,又晃盪,本就費神,平日裡又要陪你上朝,回來跟內大臣議事,又要管戶部的活,還要盯著海貿和水師,得空還要給小弟弟、兒子侄子上課,三十幾歲了還被要求每天還要寫一百張字,白寫了那麼多,攢了一櫃子也沒見你個康師傅使喚人取了看!末了,今年光出塞就陪著去了三回!太子爺又不是鐵打的身子,這腸胃也是她花了十幾年的功夫才調養好的,好多年都不生病了,倒被你這當親爹的折騰得又發燒又嘔吐的。

太子爺也是的,又沒長三頭六臂,今年連上半年班都沒休假過,領導還大言不慚要求加班,就不會學魯迅先生在乾清宮樹個牌子說不幹了嗎!

程婉蘊滿肚子抱怨,雖然一句話沒說,十八還是被她渾身上下透出來怨氣嚇得縮了縮脖子,乖乖地捧著糕點不說話:程佳嫂嫂生氣起來,也有些可怕呢。

等到了行宮,又見太子爺不顧身子言辭懇切地跪請康熙勿要以他為念,耽擱了與蒙古諸部王公及沙鄂、藏地和碩特汗會盟的要事,他單獨留在行宮歇個兩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