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半浮生 作品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相見於是蒼老

 卿相轉念又一想,不對啊,自己是要做什麼來著。

 管他呢,蹲著就完事了。

 但是自然不是蹲著就完事了。

 卿相在那裡看著那些螞蟻很久。

 而後便聽到前方傳來了一個很是溫潤的少年的聲音。

 “卿相。”

 卿相嘆息了一聲,站了起來,看著那個坐在小竹園中的青裳少年,行了一禮,輕聲說道:“前輩。”

 草為螢在石桌邊坐著,歪頭看著卿相說道:“你好像不是很想見我?”

 卿相站在竹林小道上,沉默地看著那條通往小竹園的石板路,而後嘆息了一聲說道:“因為見到前輩,我就容易想起來,在人間像我們這樣的人,已經很老很老了。”

 卿相一面說著,一面向著小竹園而去,站在院中,抬頭看著夜色。

 “老當然不是一件讓人很痛苦的事情,但是時間是的。”

 “故人相見,其實往往是在照鏡子。”

 卿相很是無奈地碎碎念著。

 “相見蒼老,便是如此。所以我沒什麼事的時候,都不會去找叢刃喝酒。”

 草為螢並沒有這種愁思,所以只是握著酒壺託著臉,靜靜地看著卿相。

 卿相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而後才轉回身,看著草為螢很是恭敬地說道:“前輩找我有事嗎?”

 草為螢輕聲笑著,說道:“沒有什麼大事,只是我和你不一樣,我有時候就會想看一看故人的模樣。”

 卿相嘆息一聲,提著酒壺走到桌邊坐下,輕聲說道:“我又哪裡能夠算是前輩的故人?”

 草為螢倒是有些認真地說道:“見過一面,而且還沒有死的,自然都算故人。”

 “有人相見,總好過一覺睡醒,看遍人間,只尋得到一些孤墳枯冢要好很多。”

 卿相想了很久,才明白二人之間的區別。

 卿相是依舊活在人間,還抱有夙願的人,自然不願意見到歲月流逝。

 而草為螢是一夢方醒,看著人間無所事事的人,所以對於交契四無的感受要更勝過對於歲月的恐懼。

 “陳雲溪呢?”

 卿相看著草為螢問道。

 草為螢平靜地說道:“這個故人太故了,看見他我便會想起一些很多歲月之前的故事,所以他自然不必見了。”

 卿相轉頭看向人間,沒有白雲蒼狗,也沒有滄海桑田。

 只是不同歲月的風聲不一樣了。

 故事都在風裡,而不在酒裡。

 像是塵埃一樣飄落下去,自此無人記得的,才是歲月真正的樣子。

 二人在院中久坐著,誰也沒有說話,草為螢在喝著酒,卿相也是。

 “青懸薜死了有一千年了吧。”

 草為螢開口說道。

 這個當年被人間譽為天命在身,卻只願做個書生的人,他當年從大漠之中歸來的時候,自然也去看過。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他見到了在青懸薜身邊跟著,才始化而為人的小少年模樣的卿相。

 只是小少年也已經變成愛喝酒的大叔了。

 卿相低頭看著腰間的懸薜玉,輕聲說道:“有一千多年了。”

 故事是在黃粱謠風境內,那個小鎮子上的一個簡陋的學堂中發生的。

 那時的神河,還在遊行人間,四處修行,那時的叢刃,還在做著天命在他的白日夢,那時的秋水,在崖上抱著某些被灑落的骨灰,哀痛地沉睡著。

 於是不知不覺便已經一千多年了。

 槐安與黃粱這兩個相爭了數千年的國度,到了如今,已經成為了南北地名的代稱。

 草為螢輕聲說道:“可惜。”

 卿相看著草為螢問道:“前輩覺得有什麼可惜的?”

 草為螢緩緩說道:“可惜他終身不肯學劍,我記得我當時問了他一個問題。”

 卿相輕聲說道:“您問他,他不肯學劍,是不是因為世人說的那樣,人間已經有了一個劍聖,劍上的第一已經再沒有了懸念,這才讓他失去了上磨劍崖的念頭。”

 草為螢輕聲笑著,說道:“我沒想到你還記得。”

 卿相當然記得,哪怕當時他還只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少年,也正是那個回答,讓他帶著青懸薜的夙願,在人間奔波了千年。

 卿相站起身來,踏著夜色坐到了小竹園那棟竹屋屋脊上,看著人間南方,頗為感慨地說道:“先生當時的回答是這樣的——踏上劍崖,只是我一人高而已。在人間做個教書先生,卻能讓更多的人站得更高。”

 “以文化之天下,便是如此。”

 卿相痛飲著清酒,看著夜色之下的遙遠的南方。

 “人間當然已經站得很高了,不是修行界,只是人間。”

 卿相回頭看著坐在桌旁微笑著一言不發的草為螢,說道:“前輩應該見過天衍車了?”

 “見過。”草為螢輕笑著說道,“我還開著在南衣城兜了很久的風。”

 卿相笑了笑,轉回頭去,繼續看著那片夜色。

 “先生在臨死之前,其實一直都有些遺憾。”

 “什麼遺憾?”

 “他想去東海那座劍崖看看,不是為了學劍修行,而是......”

 卿相低頭看著那塊懸薜玉。

 “看看紅浸珊前輩曾經待過的地方。”

 卿相輕聲笑著,不無惋惜地說道:“可惜那個時候他已經太老了,連走出鎮子,去看看那片山風如琴溪風如瑟的琴瑟谷都不能。所以最終也只是抱著遺憾離開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