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半浮生 作品

第一百三十五章 金縷曲

 張小魚沉默地跟了過去。

 二人一直向著這樣一處東海小城之外而去。

 直到停在了某處平原溪畔。

 這個白髮劍修才緩緩停了下來,捧著劍靜靜的站在那裡,低頭看著一溪明月,還有那種如同煙雲一般嫋嫋而動的自己的倒影。

 張小魚依舊沉默地站在那裡,一如陳雲溪一般,靜靜的看著溪中的自己。

 這個畫面,不知為何,突然讓他想起了當初在劍崖那邊的某場初雪裡的故事。

 自己的山河被陳青山的山河破了。

 於是跌落下去,落在了那處斷崖雪溪之中。

 彼時的陳青山,只是平靜地接著一捧自心口墜落的鮮血,而後便要翻轉手掌,將那些鮮血滴落入清溪之中。

 張小魚回過神來的時候,正好聽見了一滴液體如水的聲音。

 那是自身旁的那個劍修白髮之上,滴落的一滴血水——作為以身而承這樣一柄劍劍意的陳雲溪,一身血色自然是不盡的,那些遊走於身上的劍痕,無時無刻不在給這樣一個劍修的身體帶來新的傷痕,於是血珠滲出,沾滿青衣與白髮。

 張小魚的目光自陳雲溪身上收了回來,而後又落向了那處正被滴落的血水,打破的那些溪面。

 明月碎了滿溪,人影也是的。

 但張小魚其實並不能看見這樣一種畫面。

 只是來自過往的生活的經驗,並不妨礙他想象出來許多的東西。

 先天失明之人,與後天失明之人,自然是不一樣的。

 張小魚雖然看不見色彩了,但是那些色彩其實一直在他腦海裡。

 除非用上漫長的歲月,去將那種色調一點點地淡忘下去。

 陳雲溪的聲音很是平靜的在一旁響起。

 “所以你明白了嗎?”

 張小魚抱著懷中山河劍,靜立於溪畔,輕聲說道:“或許明白了。”

 陳雲溪沒有再說什麼,平靜地轉過身去,繼續向著劍崖方向而去。

 張小魚靜靜的看著那個白髮劍修的背影,風聲勾勒的線條之中,有紛飛的白髮,卷亂的青衣,還有飛濺的血水與溢流的劍意。

 “前輩既然手中有劍,為何不更為乾脆利落一些?”

 陳雲溪停了下來,平靜的立於浩渺夜空之下,淡淡的說道:“我們不是要毀了人間,張小魚。”

 這個白髮劍修低頭看著這樣一柄劍。

 “劍出鞘了,人間便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這個劍修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一般,轉頭看向那個白衣劍修,說道:“在一些故事結束之後,幫我一個忙吧。”

 張小魚皺眉說道:“什麼忙?”

 陳雲溪平靜地說道:“殺了你那位師弟。”

 張小魚怔怔地站在那裡,長久的沉默之後,沒有再問什麼,只是輕聲說道:“好。”

 陳雲溪捧劍而去。

 這個白衣劍修長久的沉默地站在溪畔。

 張小魚當然有很多師弟,曾經南方諸多劍修,都叫過他師兄。

 甚至在嶺南的時候,那個叫做樂朝天的道人,都叫過他師兄。

 但是張小魚很清楚,當師弟二字,不加任何前綴與闡釋之語的時候,自然只會有一個人。

 那就是那個終日躲在傘下的,叫做南島的少年。

 人間六月月色清冷,照得人間如同霜雪之地。

 安靜的站在那裡的白衣劍修,更是有如一株雪中之梅——白衣之上,有著許多的洗不乾淨的血色,勾勒出枝椏與梅花。

 只是究竟是血中梅,還是眉上雪。

 大概無人知曉。

 不知為何,張小魚總覺得自己好像隱隱聽見一些渺遠的,撫琴而唱的聲音。

 是。

 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問人生,到此淒涼否?

 他並不知道這些聲音來自哪裡,於是很是茫然地四處張望著。

 一直過了很久,張小魚才終於想了起來。

 是在久遠的故事裡。

 在某個青山之觀中。

 有個道人便是那樣叩擊著一些樂器,坐在月色裡,輕聲唱著。

 “我亦飄零久.....”

 那時的道人,或許確實是在唱著自己。

 只是。

 張小魚沒有繼續想下去,只是鬆開了懷裡的劍。

 劍鞘垂直落下,插進來溪畔那些溼軟的泥土之中,而後無數劍意流轉,寒光驟然出鞘,一如一帶月色清溪一般,射向天穹之中。

 有東海劍修的聲音無比憤怒地自夜空之中而來。

 “張小魚,你不要欺人太甚!”

 張小魚平靜地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那些風聲裡勾勒而出的諸多劍光與劍意的軌跡。

 山河劍帶著極為強悍的劍意,射入其中。

 那些東海劍修或許確實沒有想過,當初那個初入大道不久的年輕人,卻已經遠比他們東海諸多劍修都要高得多也強得多了。

 畢竟倘若天賦不好,如何能夠在二十五歲之前,同時將山河觀之術與劍意之道,都修得這麼好呢?

 “我沒有欺人太甚。”

 張小魚平靜的說著,抬手掐訣豎至身前,白衣之下,道韻如海,劍意如雲。

 “只是不欺人間年少而已。”

 同樣的一句話,自然有著諸多不同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