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半浮生 作品

第一百四十八章 彼岸在彼不在此

 本是南楚巫鬼道之人的明蜉蝣卻是說起了大道。

 “正如函谷觀道典所言——為之鬥斛以量之,則並與鬥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並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並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

 “唯有消除聰慧,拋棄巧利,泯滅言語,擯棄定義,以無有相見無有,於至虛至極之境......”

 這個南楚靈巫無比平靜的看著風雪。

 “世人才能安寧。”

 武德充沛的白衣大和尚只是微微笑著雙手合十。

 “所以你看,你這樣的人,又如何能夠到達彼岸?我與你相談之後,都需要以鹿鳴風雪裡犛牛糞土來擦拭身體,以汙穢陰溝之水來濯洗耳目。”

 明蜉蝣同樣笑著。

 “所以道不同,終生不可同語,亦不可同謀,大師將我打死,也是合情合理的。”

 白衣和尚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低頭輕誦著佛號。

 有緣人或許正在路上。

 明蜉蝣安靜的倚坐在那裡,很是艱難的轉頭向著那些風雪深處看去。

 彼岸自然是不可達的。

 只是阿彌寺未必。

 說到底,終究那也曾是人間之地。

 ......

 那樣一聲清脆的聲音所代表的含義,自然是有東西破了。

 陳鶴雖然只是一個閒雲野鶴的世人,只是大概也能夠從那樣本不該有的一劍裡看出許多端倪來。

 這樣一個風雪裡握著身後之劍堅定而去的劍修。

 無非只有兩種破。

 一種是境界破了。

 一種是道海破了。

 陳鶴在那一剎那,其實關於這兩種破,都進行過很是迅速卻也好似極為漫長的遐想。

 境界破了,是破而後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瀟灑的意氣風發的破。

 道海破了,是破釜沉舟,一切不留退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慷慨的破。

 二者當然都是很好很好的。

 陳鶴很是認真的想著,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種破。

 直到看見那一劍之上那本不該屬於九境劍修的凌厲而浩蕩決然的劍意的時候,這個年輕人才很是驚歎的想著,其實有些東西,未必是一定要有一個選擇的。

 譬如有那樣一個神海空空的劍修,說著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才是世人的浪漫的時候。他先將一劍落向了自己的道海正中央。

 斬在了那樣一棵在九境成果已久,卻始終不得搖落的道樹之上。

 於是道樹被斬斷,作為其基石的天地根同樣被斬碎,一切數十年積蓄的修為,在那一刻,化作了滔滔之水,重新填滿了那一片乾涸的道海。

 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只是今日風雪之中,這個三十六歲劍修的穀神死了。

 被他自己一劍斬碎,換取了最後的一點力量與劍意。

 是以一身元氣充沛,一身劍意浩然,只是一切都在極為迅速的消散著——修行者的天地根一旦消失,一切元氣自然便猶如大流之中的無根浮萍,四散而去。

 南德曲沒有猶豫的,抓住了一些逸散得最為磅礴的那一個點,將那一劍送出。

 莊白衣亦是沉默的看著自己那個並不熟識的師弟。

 破而後立,破釜沉舟,意氣風發,慷慨決然。

 這些當然都是故事裡很好的字句。

 只是天下沒有你慷慨了我便必須要失敗的道理。

 勉強破九境之劍,固然聲勢浩大,在這樣一場風雪裡,足夠讓那個肩負著山門之前阿彌寺殘留佛法神通的莊白衣有著壓力。

 只是,大概那依舊是不夠致命的。

 當初在東海畔,某個白衣劍修高崖借劍意一劍斬下的故事裡,某個叫做鍾掃雪的劍修一劍攔下了那個快要入七疊的道修,而莊白衣一劍挑飛了鍾掃雪之劍。

 倘若不是磨劍崖上的女子一劍而來,大概故事會有著不一樣的走向。

 這樣一個五百年前叢刃收下的妖修弟子,哪怕說著自己天賦一般,終究也不可能差。

 差點在幽黃山脈斬殺負傷的卿相之人,當然境界也是極高的。

 所以面對著那一劍——那是雲破月,人間劍宗繼承磨劍崖劍式之中,極為凌厲的一式。

 橫雲破月。

 莊白衣並沒有什麼驚惶之色,只是依舊平靜的拖劍站在風雪裡,一身劍意,也一身經文纏繞,這個劍修吸引了這條風雪古道上的絕大多數佛音鎮壓,一如莊白衣來之前,南德曲身上的那些經文枷鎖一般,甚至遠比南德曲當時的枷鎖要沉重得多。

 橫雲破月之間斬開風雪而來的時候。

 這個劍修緩緩抬起了劍,有著無數經文枷鎖破碎的聲音,同時喚來了更為宏大的令人心神震顫的佛經頌唱之聲,一齊向著莊白衣鎮落下來。

 事實上,這大概只是一個極其簡單的畫面——從陳鶴所見而言。

 有劍修破道海於是破境一劍送出,有劍修硬扛著風雪佛音,拖雪如淵之劍平靜上挑。

 劍鳴之聲極為清脆。

 莊白衣一身黑袍,都是在那些經文的鎮壓之下,如同被絲線勒入了血肉之中一般。

 而南德曲的劍,極為乾脆的在風雪之中,被一劍挑飛,斷作兩截,很是頹然的掉下那些石道之外的高山之下而去。

 南德曲沉默的站在風雪裡看著那一幕。

 憤慨的結局不一定是快意的。

 慷慨的結局不一定是如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