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歌且行 作品

第36章 第 36 章

 舍房本就小,那麼多人都進去就擁擠了,蕭矜進去前腳步停了停,轉頭看向陸書瑾,輕聲叮囑:“你在門口等著,別亂走。”

 他氣息稍亂,說話已經沒有平日裡那種精神氣兒,額頭的汗擦了又出,似乎忍到了極限。

 陸書瑾點頭,留在了外面與其他隨從待在一起,門一關上裡面的聲響是一點都聽不見了,她就在門口的臺階上坐下來,雙手抱著膝蓋發呆。

 蕭矜方一進門,眉毛就緊緊擰起來,抬手開始脫衣,強撐了一路終於沒忍住,罵道:“孃的,好痛。”

 季朔廷趕忙喚醫師,“杜老先生,快給他看看傷。”

 杜醫師上了年歲,動作卻利索,讓徒弟幫忙解開蕭矜腰上已經被血染紅的白布,瞧了一眼便道:“傷口深,須得縫合。”

 “縫縫縫,動作快點。”蕭矜催促道。

 “你著什麼急。”季朔廷訓他一聲,轉頭對杜醫師道:“先用藥吧,直接上針他扛不住的。”

 杜醫師頷首,讓徒弟去打水來,開始給蕭矜清理傷口。

 傷口上糊滿了黃色粉末,與血肉黏在一起,看起來亂七八糟的,但好歹是將傷口暫時堵住了大半,止了血。

 杜醫師上手先將傷口上的藥清洗乾淨,蕭矜咬死了牙關,脖子漲得通紅,青筋盡現,愣是沒哼一聲,洗出一盆盆的血水來。

 擦去多餘的水分和血,杜醫師將紅色的藥膏往傷口上抹,這藥稀少而金貴,但給蕭矜用是沒有半點省著的意思,一下就用了大罐糊在上頭,約莫等了一刻鐘的時間,傷痛幾乎感覺不到了,蕭矜恢復了些精神,說道:“動手吧。”

 杜醫師拿出極細的針線,先用火炙烤之後,這才動手縫合蕭矜的傷。

 有鎮痛藥的加持,疼痛比方才小多了,蕭矜低著頭一言不發,眼看著自己被劃開的左肋被一針一針縫上,擦盡了血又上了幾層的藥,最後裹上新的白布,才算是徹底處理好了傷。

 杜醫師擦了一把頭上的汗,長鬆一口氣說道:“小少爺可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將軍不在雲城本就掛念你,若是知道你受了這麼重的傷,怕是又要心疼。”

 “無妨,我會注意的。”蕭矜道:“杜醫師辛苦,這半夜的,勞煩你了。”

 “盡老夫之責罷了。”杜醫師擺擺手,提著藥箱帶徒弟出了舍房。

 傷處理完,季朔廷一屁股坐在床邊,擰著眉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說道:“你到底怎麼想的?為了陸書瑾,值得?”

 “跟他有什麼關係?”蕭矜瞥他一眼。

 “怎麼就跟他沒關係了?吳成運難道不是用他逼你出手?若不是你這些日子與他走那麼近,又如何露出破綻來?”季朔廷道:“辛苦藏了那麼多年,就讓他一下給逼出來了。”

 蕭矜許是受了傷,腦子也不大靈活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沒聽出他話裡的意思,說道:“這事兒跟陸書瑾沒有關係,你別怪在他頭上。”

 季朔廷氣笑了,“我是在怪他嗎?你看看你把別人害成什麼樣了,若不是你將他拉進來,他會遭遇這些事嗎?人家老老實實讀書,安安分分科舉,何以捲入這些旋渦。”

 蕭矜這下聽明白了,季朔廷這是讓他離陸書瑾遠點,別把人家拖下水。

 但他梗著脖子,不吱聲,面上全是不樂意。

 季朔廷又問:“你問過人家的意願了嗎?”

 “問了,他願意。”蕭矜說。

 “什麼時候?”

 “昨晚,在床上。”蕭矜說:“我問他有沒有怪我,他說不怪我。”

 季朔廷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古怪,驚奇又疑惑地盯著蕭矜看,彷彿不可置信他能說出這樣的話,“在床上?”

 蕭矜睨他一眼,無奈說:“昨夜我去他租的大院找他,下了大雨不便回府,就暫睡他那裡一晚。”

 季朔廷嘆一口氣,說:“我覺得你還是再重新問問吧,不是誰都願意淌這趟渾水的,蕭矜,你比我明白,這世上最難做的就是好事,若是他並不想做好人呢?你不能以你的標準去要求別人,若是他就樂意科舉之後混個小官,分去縣府,平日裡收點賄賂油水,安穩一生,誰也查不到頭上去,你亦無權干涉。”

 蕭矜知道季朔廷並非是在惡意揣測陸書瑾,他說這話只是在告訴他,陸書瑾可能不喜歡這樣的生活,越大的能力就意味著越大的責任。

 季朔廷與他一起長大,兩人相伴十數年,很多時候蕭矜的行為即便不用說,季朔廷也能猜到。

 他們這些官宦子弟,嫡系出身,打小肩上就擔著重擔,說直白些將來封侯拜相,權傾朝野,一念便決定多少百姓的生死,都是會發生的事情。

 陸書瑾不同,她出生平凡,雖有能力卻無背景,無人提拔就算是再厲害擠入官場一角,也極有可能在那個鄉縣裡撈個微不足道的小官,窩一輩子。

 蕭矜是想拉她一把,讓她參與這件事中,哪怕她做的並不多,屆時封賞也少不了陸書瑾的一份。

 “你到底對陸書瑾,是怎麼個想法?”季朔廷直白地問。

 蕭矜看向他,從他的神情裡找出了一絲曖昧來,他好笑道:“你不是知道我一直想要個弟弟嗎?”

 “怎麼,你打算讓陸書瑾改姓蕭了?蕭伯同意嗎?”

 “朔廷,”蕭矜停了一停,而後道:“陸書瑾沒有爹孃,是個孤兒。”

 季朔廷神色一怔。

 “頭前她求我在玉花館裡救一個被拐騙進去的女子,說可以給我二十八兩七百文,我當時就疑惑他為何會說出一個如此精確的數目,細問才知道他全部家當只有八兩七百文錢,那二十兩還是旁人的。”蕭矜說道:“食肆裡最便宜的那種餅,說得難聽點,給狗吃狗都會嫌棄,卻是他每日的餐,吃得一點都不剩下。”

 “我知這世間萬般苦難,窮困之人數不勝數,我自沒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好心腸,”蕭矜語氣平靜,慢慢地說著:“但陸書瑾到了我面前,我就是看不得他如此可憐,看不得他不聲不響獨自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裡孤獨困苦。”

 “待官銀一事此事了結,我打算給我爹送信,讓他收了陸書瑾做乾兒子。”蕭矜道。

 季朔廷本身就很少去幹預蕭矜的決定,加上他現在神色又這般認真,完全不像是開玩笑,季朔廷就道:“此事你看著辦就好,但依陸書瑾現在的能力和閱歷,遠遠不配在朝廷立足,若他願意,好好培養也不是不可。”

 他將話鋒一轉,說道:“吳成運棘手的很,很可能是朝廷的人,今日那座廢宅的人全部清理乾淨了,葉洵從另一條路逃走,應該只餘下吳成運一人了。”

 蕭矜道:“吳成運先放一邊,他暫時翻不了風浪,先將齊家處理了。 ”

 杜醫師出門時候,陸書瑾就趕緊站起來,伸脖子往裡看了一眼,卻什麼都沒看到,門就又被閉上了。

 她平日並不是喜歡主動跟別人說話的人,但這會兒卻站到杜醫師面前微微作揖,問道:“請問大夫,蕭少爺的傷勢如何了?”

 杜醫師看她一眼,“你也是睡在這舍房的人?”

 陸書瑾點頭。

 杜醫師下了臺階,對她道:“傷得不輕,但也沒有到致命的程度,傷口已經縫合上了藥,今晚比較危險,我開了安眠的藥,一定要讓他睡前吃。夜間要辛苦你多注意,若是他發熱了,便立即將他喊醒,給他喝退熱的藥,再用涼水降溫,萬不可讓他出汗浸了傷口。”

 “藥早晚換一次,若是明早起來沒有持續高熱,那便無事。”他道。

 陸書瑾說:“舍房沒有熬藥的爐子。”

 “這你不必擔心,待會自有人送來,今夜恐怕要麻煩你了。”

 陸書瑾將這些話一一記下,忙道:“不麻煩。”

 杜醫師離開之後,陸書瑾又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季朔廷才開門出來。

 見到她之後,季朔廷衝她露出個笑來,說道:“今夜情況驚險,你應該也被嚇到了,好好休息去吧。”

 陸書瑾與季朔廷道了別,終於能夠進屋子裡。

 屋中散著濃郁的藥味,蕭矜躺在軟塌上,上半身沒穿衣,白布一層層整整齊齊地從右肩上繞過,將整個腰腹纏了起來,傷口處沒有血跡,他臉色也好了不少。

 這會兒藥效還沒褪去,傷口並不痛,他恢復了些精神,轉頭看陸書瑾,衝她招手。

 陸書瑾合上門輕腳走過去,她蹲在軟塌旁邊,看看蕭矜的傷口處,問道:“你的傷如何了?”

 這話她雖然在門口問過老醫師,但到了蕭矜跟前,還是忍不住再問一遍。

 “上了藥,已經不痛了。”蕭矜隨手從旁邊拉了個椅子過來,拍了拍說:“你坐。”

 陸書瑾到底是個姑娘,要比方才那群大老爺們細心點,看見蕭矜上完藥之後沒穿衣裳,便去蕭矜床上抱了一層軟軟的薄被來,輕柔地覆在蕭矜身上,低聲說:“夜間天寒,你剛受了傷,身子虛,別凍涼了。”

 蕭矜愣了愣,任由她將被子覆在身上,看著她忙完在軟塌邊的椅子上坐下,沉默著沒說話。

 陸書瑾也沒說話,她不知道說什麼,但卻也不想起身離開,就想在蕭矜這邊坐一會兒。

 半晌之後,蕭矜先開口了,用十分正經嚴肅的語氣說:“陸書瑾,我鄭重向你致歉,是我擅自將你拉入這麼危險的事情當中,否則你也不會遭受這些。”

 他頓了頓,說:“對不起。”

 小少爺彷彿垂下了高傲的頭顱,放低了矜貴的姿態,失血過多讓他臉色蒼白,眉眼無力,平添幾分平日裡絕不會出現的脆弱和自責。

 陸書瑾看著他,不知為何眼睛一熱,眼眶有些紅了。

 “你不說,我自己也能想明白。”陸書瑾說:“你先前就說過齊銘盯上了我仿寫字跡的能力,就算你沒有在後面推一把,齊銘也遲早會找上我,你只是順著波瀾將我推到門口,選擇是我自己做的,不論齊銘什麼時候來找我,我的選擇都不會變,偷出賬本是早晚的事。葉洵一樣會因為賬簿找上我,今晚發生的這些,錯不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