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語忍冬 作品

第28章 第28章



 翠微呼吸略略急促,暗道她得了爺的寵愛又不珍惜,竟還要去外頭與人私奔,可見是個水性楊花的,既然如此,讓她早早離去也好,省得她再矇騙爺。


 “罷了,我且幫你一把。”翠微道。


 沈瀾心知自己大棒加紅棗起了作用,心中大石終於落地。


 “你要我如何幫你?”翠微問道。


 “今日素秋是怎麼走的,你看見了嗎?”


 翠微遲疑道:“你是說,你要自贖?”語罷,她只覺莫名其妙:“你要自贖,只管求了爺去,找我做甚?”


 沈瀾無奈解釋:“爺正貪新鮮,我若要自贖,他必定不允。所以得來個人佯裝是我親戚,堂哥表哥,叔父叔母,誰都可以。後天素秋要離府,我正好告知爺,家中外祖父病重,想見一見失散多年的外孫女,家裡人千里迢迢找到了我,想給我贖身。”


 “不行。”翠微搖頭,喃喃道:“我不能騙爺的。”


 沈瀾一本正經解釋:“這怎麼能叫矇騙爺呢?我那情郎的外祖父的確病重。我與他成了親,他的外祖父便是我的外祖父。”


 翠微搖搖頭,斷定道:“這就是騙爺。”


 沈瀾也不生氣,說服翠微本就是整件事情中最難的一步,她溫聲道:“你總念著爺,體諒爺,那誰來體諒你呢?”


 寒涼春夜裡,驟然聽到這樣一句話,翠微身子一暖,一時間竟鼻尖發酸。


 沈瀾真誠道:“都是做丫鬟的,一同捱過主子打罵,寒冬臘月手泡在冷水裡洗衣服,主子有了吩咐便是病著都得爬起來。俱是命苦的可憐人,你幫我一回,也幫你自己一回罷。”


 沈瀾又溫聲勸了她好幾句,翠微沉默良久,遲疑著點了點頭,小聲道:“我哥哥有些狐朋狗友,只要錢足夠,讓他們演一演你堂哥,應當是可以的。”


 這便是她要找翠微的原因了。家生子且此前在大太太院子裡,裴慎對她家人不甚熟悉。


 沈瀾笑著取出二兩銀子:“這是定金。事成之後,再給十兩。”語罷,又提醒道:“我若出去了,爺問起你來,你只說不知道,千萬守口如瓶,明白嗎?”翠微點點頭,接過銀錢,只默默送沈瀾出去。


 又過了兩天,正是沈瀾提議辦的送行宴。


 只在存厚堂開了三桌,雖沒有什麼貢酒建茶,臨江黃雀,香秔米,銀杏白之類的名品,但春夏蔬果多,吃一口時鮮二字罷了。況且眾人今日意頭也不在吃食上。


 只見念春舉起青白釉玲瓏酒杯,喝的兩頰微紅,高聲道:“今日且為素秋送行!”


 眾人轟然笑鬧,一飲而盡。俱是僕婢,沒讀過多少書,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便有人提議擲錢。


 “六個錢,且猜字、背,誰能顛出一色渾成來,誰便贏了!”


 “還是猜枚罷,猜枚好。”


 “呸!羞煞你個老婦!你猜枚百猜百中,自然想玩猜枚。”


 眾人嬉笑歡鬧,衝散了離別愁緒。


 翠微這幾日都極為沉默,只坐在沈瀾對面,對著她使了個眼色。


 沈瀾會意,便對身側念春道:“我且去更衣。”說罷,起身離去。


 隔了一會兒,翠微也說要更衣。


 沈瀾剛回到自己房中,翠微便追上來道:“我哥找的人已在府外等著了,說是你表哥,外祖父病了,要將你贖回去見他老人家最後一面。”


 沈瀾點點頭,笑道:“多謝。”


 誰知她話音剛落,翠微便隱隱有些後悔:“要不算了吧,矇騙爺……”


 “事已至此,沒辦法回頭了。”沈瀾勸慰道。說罷,取出房中一壺溫好的浮玉春,配上一隻青白釉酒杯,便去找裴慎。


 翠微只怔怔立在原地,也不知懊悔與否。


 院子裡都是丫鬟婆子笑鬧,裴慎自不會參與,又不喜這些,便避開,去了外書房。


 見林秉忠持刀守在書房外,沈瀾笑著與他打了個招呼,便推門而入。


 三大排楠木架上俱是各色書籍,牆邊香案上放著哥窯雙魚耳香爐,清氣嫋嫋,窗邊楠木雕花翹頭案上置著冬青釉雲紋水盂,旁有一叢半開半閉的芙蕖疏疏斜插在粉彩抱月瓶中。


 裴慎穿著織銀緙絲雲錦,正提筆在素絹扇面上繪製,一見沈瀾進來,他只將筆扔進汝窯青白釉三足洗中,又拿絹布蓋住扇面,輕咳一聲:“有何事?”


 沈瀾正奇怪他為何如此心虛,聞言,便笑道:“爺,素秋那裡正熱鬧,我想著爺這裡無人照料,便端了一壺酒來,請爺也喝上一杯。”裴慎心裡微動,心道已過三日了,沁芳莫不是身子乾淨了?便笑道:“你倒唸著我。”


 說罷,大概是心情好,便取下青白釉杯,只倒了些酒飲了一杯。


 “這似乎不是浮玉春?”裴慎把玩著酒杯蹙眉道:“你往裡頭加了什麼?”


 沈瀾渾然不懼,只是笑:“爺這舌頭果真是嚐遍珍饈的。我想試試看混酒。”說著,狡黠道:“爺可能嚐出來混了哪些酒?”


 裴慎難得見她這般歡喜,只覺她慧黠靈動,彷彿畫中美人活了過來似的,便笑道:“可是有太禧白?”


 沈瀾笑著點了點頭,又為他倒了一杯酒:“爺再嚐嚐,可還有別的?”


 “佛手湯,還是長春露?”


 “似還有幾分桂花香氣,可是桂花醞?”


 “是不是還加了富平的石練春?”酒飲了一杯又一杯,裴慎酒量雖不錯,可混酒最為醉人,兼之小杯飲用,未曾意識到自己飲得太多了些。


 沒過一會兒,裴慎便覺得有些熏熏然,只以手支額,朦朦朧朧間似乎聽見有人啜泣之聲。


 他抬頭望去,一時間竟有些怔怔的。清透和暖的日光透過柳葉格窗,洋洋灑灑鋪陳在沁芳身上,襯得沁芳的淚珠都晶瑩起來。


 淚珠?裴慎撫了撫額頭,再睜眼,竟見到沁芳在哭。兩行清淚垂,梨花春帶雨,哭得淚眼婆娑,肝腸寸斷,當真是痛煞人心。


 “怎麼了?”裴慎意識不太清醒。可這是他第一次見沁芳哭。罰跪沒哭,捱打沒哭,怎麼好端端的,竟哭了呢?


 “可是有人欺負你?”裴慎問道。


 沈瀾微愣,裴慎喝酒,與不喝酒的時候從外表上看是決計看不出什麼的。只是喝了酒,總會問出一些平日裡不會問的話。


 比如上一回,他問沈瀾“可曾虧待你”,這一次他問沈瀾“可有人欺負你”。


 沈瀾心裡微澀,只抬起頭,默默垂淚道:“爺,我找到外祖父了,可他偏偏病重,要死了。”語罷,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微嗆的蒜味兒刺激的眼淚再度滑落。


 “你哪裡來的外祖父?”裴慎蹙眉問道。


 沈瀾心知他已是喝醉酒的狀態,思維遠沒有平日那般清醒縝密,便說道:“我表哥找來了,只說我母親當年被人販子拐走,後來輾轉流落揚州,與我父成婚,生下了我。外祖父一直惦記著我母親,死都不肯闔眼,非要叫我去看一眼。”


 “我表哥千里迢迢追來京都,卻得知我淪為奴婢,便想著將我贖出來,自此以後做個良家子弟,也好叫外祖父去得安心,再侍奉外祖母終老,替我母親盡孝。”


 說罷,沈瀾已是涕淚漣漣:“爺,求求爺銷了我的奴籍罷,讓我出府見我外祖最後一面。奴婢求爺了,奴婢求爺了。”


 裴慎被她哭得心煩意亂,這還是沁芳第一次哭,第一次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自己來求他。


 即使如此,他還是道:“你怎麼知道那是你堂哥?”


 沈瀾心驚,暗道他喝醉了思維都還如此縝密,只怕醒來了即刻就能意識到她在騙他。


 “爺,奴婢身上有一小朵桃花狀胎記,我堂哥見了我,便說出了這些。這必是我父親告訴他的!”


 是這樣啊。裴慎總覺得天下哪有這般巧合之事,疑心是哪裡來了人販子,見沁芳生得貌美,專來騙她。


 可沁芳一直在啜泣,淚珠子一顆顆滾下來,直往裴慎心裡砸,砸得他心煩意亂。偏還一聲聲喚他,軟聲軟語哀求著,好似他不同意,便要哭死在這裡似的。


 沁芳從來不哭的,這一次卻哭了。


 她在哭。


 裴慎想到這裡,煩躁地擺擺手:“罷了,你且去罷。”


 沈瀾沒料到會如此順利,也不敢顯露出高興,只強穩著心神,又拿袖子擦了擦眼睛,淚水滑落之下,啜泣道:“多謝爺。”說罷,便急急出門。


 守在門口的林秉忠見她雙目發紅,正欲開口問她可好。沈瀾便笑道:“林大哥,你可曾聽見了?爺允了我銷去奴籍,離府去看望外祖父。”


 林秉忠點點頭,室內又是哭,又是笑,聾子才聽不見呢。


 “林大哥,我外祖父等得急,勞煩林大哥幫我去一趟衙門,銷了我的奴籍罷。”說罷,沈瀾自袖中取出二兩銀子。


 林秉忠搖搖頭:“你自己留著罷。”語罷,又蹙眉道:“可要我去查一查你那表哥,萬一是個騙子,那可如何是好?”


 “不用!”沈瀾急急制止,又怕他起疑,緩了緩道:“林大哥,還請你速速去官府罷,我也要去收拾行李了。”說著,啜泣道:“我只怕來不及見外祖父最後一面,遺憾終生。”


 林秉忠嘆了口氣,提刀走了。


 沈瀾匆匆回房,取了早已收拾好的包裹,且將念春做的兩套直綴塞進包袱裡,生怕夜長夢多,來不及告別,便匆匆出了國公府。


 國公府西側小角門外,沈瀾只拿錢打發了這位表哥,便左等右等,眼睜睜看著日頭越來越高,終於等到了林秉忠。


 林秉忠生怕沁芳等急了,特意快馬加鞭去的,翻身下馬,只說道:“已將你奴籍銷去,此後你便是良家子弟了。”


 良家子,良家子,沈瀾一時間怔怔的,回望國公府,照舊的朱漆碧瓦、層臺累榭,堆金積玉,錦繡成堆,只是那些庭院深深、門扉重重竟像是遠去了似的。


 沈瀾抬起頭,眼前唯餘下碧空如洗,天光朗朗,雲靄淨,風煙清,和煦的日光鋪陳於身,泛著真實的暖意。


 多年夙願,一朝得償,沈瀾只恨不得拊掌大笑,放歌縱酒。


 此後天高地遠,山長水闊,何處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