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衣唱大風 作品

第二十三章 經略

跟流寇打了一兩年交道,李玉庭便意識到,如果朝廷真的想徹底解決那些令人談虎色變的所謂巨寇們,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難以撲滅:已經鐵了心成了精的核心人馬就這麼多,十之八九是裹挾的流民——只要能讓這些人有口飯吃,誰願意去從賊啊!

有飯吃就要有田種。對吧?

有田麼?

有的是啊!

流寇所過之處,赤地千里。

赤地就是荒地,荒地就是無主地。把這些無主地分給流民,賊寇不就失去部眾依託,成為無源之水無根之木了嗎?

說起來輕鬆,具體操作是另一回事。李玉庭心裡明白的很。

首先,那些“聞風奏事”的御史們肯定會群起而攻,小辮子太容易抓啦:分田?當賊還有功了?那大家都去當賊好了……自己會被這幫嘴炮大爺們的吐沫星子活活淹死。

其次,此舉會得罪掉幾乎所有的大小軍頭。

也難怪,不管真打假打,反正都跟流寇們耗了這些年,當兵的本身窮得都跟叫花子沒啥兩樣,突然見到手上還沾著同袍鮮血的傢伙們轉眼過上二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幸福生活,還不得都反了?再說了,大家還都巴望著這些容易砍的腦袋換賞錢呢,也可以多要物資、糧草,還有“大捷”的賞賜撫卹……這分明是斷人財路——御史們再怎麼噴,大不了捲鋪蓋回家丟個烏紗帽,把這幫丘八的財路斷掉,搞不好被個亡命徒趁黑砍上兩刀丟掉性命啊!

最後,就算一切如願,以大明官僚系統的效率和能力,大大小小十幾路賊寇幾百萬流民的安置也不可能不出亂子。哪個地方再折騰起來殺掉幾個新任命的父母官啥的,這個責任誰都扛不起!

再說了,這筆近乎天文數字的安置費用哪裡來?戶部能饒過自己麼?

所以,雖說釜底抽薪是上策,但豐滿的理想抵不得骨感的現實:這塊燒得通紅的鐵板還是不要踢為好。

那就一心一意征剿吧。

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雖說治標不治本,畢竟也算中策了。再厲害的流寇也是賊,官軍畢竟是正規軍,何況自己領命經略河南湖廣南直隸。合各省之力,敦促各員集中力量滅掉一兩股最大的,剩下的事聽天由命,自己也能回朝面聖交差。

但也不可能。

別看李玉庭頂著經略四省的嚇人頭銜,巡撫也好布政使也好見了自己也是畢恭畢敬客客氣氣,實際上卻指揮不動任何一個省的人馬。有好幾次,明明已經把賊寇追到窮途末路,餘孽夾著尾巴鑽進幾省交界的大山裡,眼看著再加把勁就可以一鼓作氣奏凱而歸,這邊的官軍一準兒會接到省府“發現敵蹤迅速回援”的命令,扭頭撤圍回家了!短的幾個月,長不過一兩年,賊人再次養好傷口捲土重來,裹挾了更多流民,聲勢比原來還大!

一直做京官的李玉庭一開始完全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不過,畢竟監獄那幾年不是白待的,琢磨透了很多,不久便參透了其中的奧妙:各省都是隻管自己那一攤,你跟鄰省無私配合剿滅了這股賊人,自己拼個損兵折將元氣大傷,其他賊人再流竄過來拿什麼對付?

到時候就算鄰省同僚講義氣調兵遣將地過來幫你,大軍要吃飯、要發餉,這個再正常不過了吧?出工不出力是鐵定的,領兩千兵找你要八千人糧餉,難道你能跑去親自數人頭?客軍跟你可沒有啥鄉土之情,絕不會講什麼客套,燒幾個村鎮鬧出幾條人命兩手一攤推到賊人頭上,這個果子你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能不能剿滅賊人還是兩說,過兵之處本省變成一片白地是板上釘釘的——到那時候,即使打跑了賊人,那也是隔壁大義援手挽狂瀾於即倒、萬一賊人做大,人家拍拍屁股走了,那是你馭民無方敗事有餘禍及鄰省,最輕也是革職問罪永不續用!所以,這筆賬無論怎麼算,都是旁人獲益,自己完蛋!

反過來,把禍水東引,再大的亂子也是隔壁那傢伙自己的事:哪怕他去告御狀——大家都是耍筆桿子出身,不就是互相咬麼,誰怕誰來?很久以前有個真事:蝗災。滅蝗是不可能的,但可以驅趕啊!一個縣令帶領闔城老幼,萬眾一心,煙熏火燎掃把轟,把蝗蟲趕到臨縣,隔壁那傢伙真的急了眼告到聖上那裡……結果呢?輕飄飄一紙分辯直達御前:微臣恐負聖上之託,數十夜不眠不休保護鄉里——他也可以率領百姓再把蝗蟲趕回來啊……聖上龍顏大悅交部優序,隔壁那位倒黴鬼撤職查辦了!活生生的例子擺在這裡。再退一萬步講,就算過一陣子賊人經過休養生息捲土重來——一則,到時候自己可能已經任職期滿剿賊有功升遷到其他地方造福百姓去了、就算還在任期,這個爛攤子有誰願意接麼?最多不就是個“革職留任戴罪立功”麼?位置還不是穩穩的!因此,只要省城不丟,就是穩賺不賠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