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橋頭 作品

序章 葬女、隱世(一)

    “不知閣下年歲幾何?”

    鄭清裕道:“在下年六十二歲。”

    葉含章走在前面,笑呵呵地:“這樣我該稱你為‘兄’,賢弟今年五十七歲,可短你五歲呀。”說罷,葉含章就近在花窗邊坐在太師椅上。

    “足下現在是不考了?”

    “是不考了。”

    “這也常事。我聽說你們村還認為你辱沒祖宗?哼,愚民!簡直匹夫之見。”葉含章示意鄭清裕坐下,說,“不知足下學問如何?秀才……應該能教孩子。”

    鄭清裕坐下,道:“我寫過札記,隨身帶的,”一邊去懷裡捧出本札記,“拙論請過目。”葉含章順手接過,大略看了看,便嘖嘖稱歎:“好!尤其這段考據,甚得精妙。”

    合卷又給了鄭清裕,說道:“你就去我齋旁的正道堂,準備教我二子。明日就喚他們入學,沒有別的子弟。”又稍攀談一陣,他才吩咐幾個下人帶鄭清裕去了。

    學堂裡並不是很寬敞,只有一個打掃的下人,有三間屋,各隔著一道粉牆,左邊壁是先生休息與批題的地方,有一把椅子,橫著桌,牆上掛著字畫之類;中間較大的屋是教學生的地方,有一張約莫三尺寬的長桌,下面各列一小桌一小凳,為學生上課之用。

    鄭清裕點了點頭,便去房裡歇了。

    剛及早晨,鄭老先生勉強撐著身子,打足精神,在學堂裡端端正正地坐了。他兩隻眼睛看著門外,有一會兒,才有兩個模糊的影兒漸漸跑上來,到學堂門檻站了,鄭清裕方看見這是兩個小孩。

    “學生葉振。”

    稍高點的孩子說。

    “學生葉隆。”

    另外一個稚嫩的聲音說。

    鄭清裕笑著讓學生們進來,兩個學生方才怯怯的拽開凳子,坐下。

    “鄭先生,教什麼……?”兩個孩子一併問道。

    “你父親說前面的老師斷斷續續教完了《論語》,就該講……《孟子》。但空教無用,心必須先正。我先問你們,為何讀書?”

    “父親說當皇上的大忠臣!為皇上效力。”葉振挺直腰起來,答道。

    “不能如此講。天下不是皇上一人的,本朝也不是皇上一人的。”

    “為社稷效力,死諫死戰!”葉隆說。

    “都有道理!”鄭清裕笑道,“但你們想,天下不是本朝的,也終究不是皇上的。這天下歸到底,是百姓眾庶的,以此為本,才能力創萬古不移的利法,使無論什麼皇帝都遵於此,這才是讀書入仕的目的。”鄭清裕慢慢說道。

    “父親不如此教我們……”兩個孩子極其困惑,睜開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他。

    “我是先生,你們聽我講就是。”鄭清裕慢慢說。

    “當今天下,雖說是盛世,然弊政重重,需有一場大改革來振興。不思改革,則難尋出路。”

    “想古今之朝,興因新法,敗因守舊,可守舊者執迷不悟,說什麼‘無為而治’;新法者雖能洞察,但法令難保永世。可竟然守舊往往得名,新法往往落辱,不過是指明瞭出路又鎖上了出路,循環往復而已。如此看,改革何其難!天子更易,莫衷一是,利法若萬古不移,幾乎不能。”

    “但若朝廷開智,均能明白,則盛世可望也。吾不可望之,惟託與汝等:今日始,我教你們如何正心,再來談什麼孔孟。”

    鄭清裕說話很沉靜,而兩位學生卻聽得新奇,心中沸騰。可不顧先生具體何意,不過聊當一場說書罷了。等到鄭清裕繼要說完,他們都還未盡興似的要求再講一會兒。但鄭清裕不再談起這闊論,顧自講著如何用心之類,學生們全無意趣。不久,見時日已到,他便目光頹然,草草收書下課,低頭走出去了。

    兩兄弟卻並不如此,倒著實十分過癮,各捲了書,一路學著鄭清裕的模樣,口裡道幾句激憤的話,便散去玩樂。

    鄭清裕仍然教著,消息一向靈通的村裡傳出來這個新聞,村民們大為震驚,因為鄭清裕竟不算辱沒祖宗,卻光耀起來。鄭老生員可變成鄭名門了,畢竟教授將來葉府的管事人,也就是名門之師,將來‘一人得道’,起碼能追封個公侯,墓葬會很氣派,全身可遍金銀,移棺時還會有幾百個人搶道爭哭,實在可謂功耀祖宗。但村人們為鄭清裕籌劃沒幾天,又更為靈通地傳開他被趕走的事。

    據說當時葉老爺偶然聽聞鄭清裕的一次講課,勃然大怒,回到齋裡,嘟囔說:“這廝大膽,敢語及皇上,懷疑聖上的大德!”一氣之下,派人趕了鄭清裕,並訓斥葉家兩個少爺,問如何不早說。葉家兩孩子說,聽得很起勁,但終究未聽進去,不過是當笑話。葉老爺略放了心,說鄭清裕這人表面正經,內心歹毒,若不是今世仁慈,應該抓了去。

    人們不知道,葉含章前說他們是‘匹夫之見’,後又言‘應該抓了去’,豈不是自相矛盾麼?可畢竟葉含章出身進士,博學多識,且叩馬直諫,乃好肝膽、好肝腸的大人,怎麼會如此不堪呢?他們便費心思索,縱然毫無意義,但終於把自己說服,並公之於眾,是人們都認同的答案:那便是葉老爺雖然認為能不考,但與鄭清裕無甚干係,這廝懷疑聖德,故不於此列中了。大家心中才消了疙瘩,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