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關公子 作品

第三十六章 自取其辱

而夜驚堂聽了幾句,也明白李嗣的意思,插話道:

“李大人此言差矣。西海諸部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併入北梁版圖,李大人言詞之間卻依舊把其當敵人對待。連你們自己都不把西海百姓當自家人看,又如何讓西海各部歸心?

“我出身梁州窮苦之地,比在坐所有人都清楚,窮人根本不在乎這天下誰做皇帝,只在乎誰能讓他們吃飽肚子,哪怕過的再苦,只要能賴活著,就絕不會想著舉起鋤頭造反。

“如果貴國行惠民之策,讓西海百姓可以吃飽穿暖,不說我,就算是天琅王本人回來,也拉不起多少兵馬。

“而我出生大魏,從始至終沒接觸西海各部,只因身懷西北王庭血脈,便能在琅軒城一呼萬應,整個西海諸部幾乎無人不懷念王庭,這在我看來,是你北梁的問題。

“貴國若不反省,哪怕成功讓我在大魏失去權勢,甚至橫死街頭,西海諸部遲早也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天琅王,試問貴國又能撲滅幾次?”

陳賀之目露訝然,沒想到夜驚堂言談舉止這麼穩,當下也是點頭道: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夜國公一介武人都明白的道理,李大人莫非不明白?”

李嗣神色巋然不動,搖了搖頭:

“西海諸部可不是尋常順民。南北兩朝皆起源於西北,西海諸部自認天下正統,千百年來多次滅國,都未曾被打斷脊樑骨,一心想要復國,僅靠懷柔之策,可沒法打消其決心。

“老夫今日,偶然聽到了一首西北王庭死忠之士的遺作,把西海各部的風骨血性展現的淋漓盡致,諸位可想聽聽?”

陳賀之平靜道:“李大人請講。”

李嗣稍作醞釀,開口道:“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

夜驚堂冷峻不凡的氣態一凝,稍微坐直了幾分目光有點怪異。

而陳賀之與祭酒周老夫子,則是眼神微變,心頭暗道不妙。

畢竟這筆力雄勁的詩作,他倆完全沒印象,李嗣忽然拿出來,他倆要是說不出門道,這會談豈不是成了北梁主場,光聽李嗣講學了?

陳賀之越聽越是心驚,餘光望向坐在最左側的周老夫子,詢問知不知道出處底細。

而周老夫子都聽懵了,想讓學生去查,但這場合顯然沒機會,只能保持老成持重之色,全神貫注聆聽。

李嗣瞧見兩個外交官表情出現變化,就知道他們也沒聽過,語氣都慷慨激昂起來了,等唸完之後,感嘆道: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此詩展現的風骨血性才氣,遠強於我們這些南北兩朝養尊處優的名士大儒;能培養出這種文人心氣的地方,哪怕一時消沉,也不會墜其志,來日必能復起,陳大人、周先生,你們說是不是?”

當前辯論的話題,是西北王庭骨頭太硬,沒法用懷柔政策徹底收服。

陳賀之和周老夫子覺得這詩展現的血氣決心和愛國情懷無可挑剔,但說是吧,就贊成了李嗣的觀點。

說不是,就得反駁這首詩,他們連寫詩之人的根底都不知道,拿什麼引經據典去反駁?

陳賀之稍顯遲疑,沒有立即搭話。

而夜驚堂坐在旁邊也沒料到他中午用來嚇唬北梁小才女的東西,晚上就被李嗣拿來,把自家人給鎮住了。

這玩意陳賀之肯定沒法回應,夜驚堂見此稍作斟酌,開口道:

“此詩為昔日西北王庭秘書省的一名校書郎所作,因王庭動亂,官職多有變動,其一生勤政愛民兢兢業業,有為國為民之心,但絕非好戰愚忠之輩,且深知軍民甘苦。李大人只道聽途說了一首詩,便以此定論西海百姓一心只為復國,太狹隘了。”

說著,夜驚堂微微勾手,讓右側的書記官抵來紙筆,在紙上寫下幾行字跡。

李嗣見夜驚堂如數家珍,表情微微一僵,下意識坐正幾分,其他四人也是如此。

而陳賀之等人,和李嗣等人一樣,都有點茫然,陳賀之坐在旁邊,偏頭查看,輕聲道:

“塞北途遼遠,城南戰苦辛。幡旗如鳥翼,甲冑似魚鱗。凍水寒傷馬,悲風愁殺人。寸心明白日,千里暗黃塵……”

輕聲話語傳出,會客廳裡漸漸變得鴉雀無聲。

不說南北兩朝的官吏,連梵青禾都看愣了,暗道:西海這鳥不生蛋的地方,還能出這種憂國憂民的大文人?我咋沒聽說過……

夜驚堂筆鋒流利寫完後,把紙張遞給後面的隨從,讓其呈給李嗣:

“李大人可聽過此詩?”

李嗣表情有點僵硬,抬手把紙張接過來,又仔細看了遍,想了想道:

“李某不才,確實孤陋寡聞了。”

“那李大人可明白此詩之意?”

“……”

李嗣肯定看得明白,描寫的是戰爭的殘酷,字字滴血的反戰詩,而且風格和前面那首一樣,顯然是一個人的著作。他稍作斟酌道:

“嗯……寫下此詩的前輩,不知姓甚名誰?李某為官多年,對西海各部乃至王庭,都瞭解頗多,但未曾……”

夜驚堂平靜道:“二十年前,北梁撕毀盟約大軍壓境,王庭為保百姓不受戰火殃及,拒敵於天琅湖畔,戰敗後,無數憂國憂民之士為此殉國。李大人作為戰勝者,跑來問我姓名,我又能從何查起?”

“呃……”李嗣表情一僵。

“我其實更想問李大人,這些人安葬在何處。他們深知戰亂之苦,不想打仗,但北梁大軍壓境,為了身後百姓不受敵國欺凌,不得不打。戰死殉國之後,北梁已經拿到了想要的一切,卻未曾對這些憂國憂民之士生出過半點敬意,也未曾體恤西海百姓半分,現在反倒開始詢問起這兩首詩詞的出處。”

夜驚堂掃視對面五人:

“難不成埋在天琅湖畔的幾十萬條性命,還不如這兩首詩,更能警醒諸位,何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

李嗣啞口無言。

過來前他已經準備很多,甚至想過夜驚堂仗著武藝逼迫折辱,他該如何應對。

但他萬萬沒想到,這武藝通天的武魁,竟然給他講大義,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引經據典,硬把他講的無話可說。

幾句話過去,大仁大義丟乾淨了,還暴露了自己才疏學淺,這還談個什麼?

廳堂內安靜了許久。

王赤虎終究是武人,學問不多,感受到的衝擊力沒在坐文官大,率先反應過來,拍了拍手掌,讚歎道:

“看看,人家年紀輕輕能當國公不是沒道理的。李大人還是低調點,有事說事就好,耍嘴皮子是自取其辱,說不過動武,更是自尋死路,這換我來,我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是吧陳大人?”

陳賀之來之前根本沒想到,夜驚堂誅心的刀,比腰上的刀更狠,當前硬是不知道該說啥好。

北梁五人,憋了半天后,還是大儒傅孟林,挑出了點小毛病:

“夜國公博古通今深明大義,確實讓我等歎服。不過這‘塞北途遼遠’這句,放在南朝挺合適,而西北王庭的北方,就是亱遲部的地界……”

夜驚堂微微偏頭:“甲子前,北梁奇襲西北王庭後方,燒殺搶掠寸草不留,致使王庭一蹶不振。這事傅老先生是忘了,還是覺得那不算戰亂?”

“……”

傅孟林神色微僵,在那雙平靜卻如同兩柄尖刀般鋒銳的目光下,儀態都沒穩住,把頭低了下去。

夜驚堂見所有人不說話了,不緊不慢起身:

“我對兩國朝政瞭解甚少,便不打擾諸位商談了,去外面走走,如有事,可隨時差人通報。”

踏踏踏……

嘩啦~

侍從打開滑門,夜驚堂緩步離去。

兩國交涉,忽然離席把客人晾在一邊,是很傲慢無禮的行為。

但李嗣若是把夜驚堂叫住,話估計都說不利索,當下只當什麼都沒發生,腳步聲走遠後,才重整氣勢,面無表情聊起了正事兒:

“兩國通商,邊關百姓深受其惠……”

陳賀之當侍郎半輩子,第一次發現和北梁溝通如此簡單,他起個頭就完事了。再繼續嘲諷,李嗣等人怕是得不堪受辱、拂袖而去、改日再談了,當下也客氣了幾分,招了招手:

“上菜吧,邊吃邊聊,不著急……”

李嗣等人,顯然是沒啥胃口,臉都是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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