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夏晝長 作品

第 59 章 朝堂上的附和者(27)+倖存者小隊的無名者(1)




    “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敦庭大笑,卻笑得悽愴,狹小暗房倉室裡迴盪他的尖利笑聲,猙獰嚇人。



    “你放心,朕還是不會叫你死了,朕只會教你在有生之年繼續用命積攢功德,好好贖乾淨身上的罪孽,造福百姓。”趙懿說道:“朕很是樂意世間殘肢斷腿之人,可以康復……”



    “你趙懿,終究殘暴至此……哈哈哈哈哈哈。”李敦庭完全無懼,還是大笑:“罷了,就當我可憐你,我告訴你,你同我沒有任何區別,都見不到他。”



    “他……從來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李敦庭說:“他死了,是走了,和你我都無關。”



    “何意?”趙懿皺眉,李敦庭卻已癲狂,渾身打顫,在陰暗裡蜷縮成一團。



    趙懿問不出結果,自己轉身離開,眉頭皺了一路,回到皇宮後,卻一路走到了昭華殿,昭華殿寢殿裡,奉著一尊白玉雕琢而成的無面神明像,被擺放在案桌上,由上至下地俯視。



    趙懿情不自禁地估撫上無面神明像的臉,指腹繾綣溫柔地勾勒記憶裡的輪廓痕跡。



    無面神明之所以無面。



    因為在蘇佑走之後,無人能畫出人間絕色。



    再好的走筆雕刻,也不過是粗劣難堪,口述描述從來都偏頗至極。



    他極其後悔,怎麼就連一張畫像也不曾有過。



    教他,空想了五十多年,而今年華老去,他也只剩下一身枯槁,記憶模糊不清,隨著長遠得幾乎捉不住的時間逐漸離去。



    他縱使悲痛,卻無可奈何。



    他對著神明像喃喃自語:“李敦庭說,死後你也不會同我在一起。”



    “你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是不是說,你還活著。”



    趙懿還想說話,喉頭卻湧出腥甜,他猛然吐出一口鮮血,濺了一地,身體抽力,徑直跌倒了下去,他抽氣了許久,才緩過勁。



    五十年的堆積勞累,抑鬱成疾,早已經毀了所有的康健壯碩,他已然油盡燈枯,猶如朽木,只不過強行用藥理壓制而已。



    而今入骨思念爆發,猶如水壩決堤,頃刻間毀了苦苦維持的表面。



    趙懿緩了一口氣,卻還強撐著身體,伸手探出,想要摸上無面神明像的腳踝,指尖濺上血色,皺紋連片,他渴望又瑟縮地摸上小小的腳踝問:“你是不是……還活著?”



    “那,怎麼不來,看看我?”



    “你過得好嗎?會不會喜歡別人?”



    “我……我有些想念你。”



    “回答我,好不好?”



    他的神明。



    神明啊,來救救他,看看他吧。



    趙懿手臂沒了力氣,垂下而落,他緩緩閉上眼目,一點血色沾染上白玉像,落在面頰處,像極了血淚。



    ……



    秋意漸涼,晚風重夾些縷刺骨寒意,凌厲得剖著衣料,似乎要深入人的肌理,冷徹入骨,白衣白髮的老人攀爬崎嶇山路已然很是艱難,走一步就要歇下喘氣。



    他一步一步地在深重夜色裡,就這月色光華向前攀走,年輕修長白皙,只有略微薄繭的手已然斑駁,他揹著包袱,撐著重量繼續攀爬,直到日升月落,黑暗盡退,凌晨微時才到山頂,他找了一棵樹停下,潦草坐下,卻吃力細心地將包袱打開,鋪在地面上,才將裡面的牌位和無面神明像安然立住:“只剩下這君山的日出不曾看過了,這大齊北疆的江山萬里,我都給你了,可還滿意?”



    牌位上,赫然寫著,林端妻蘇佑的字樣。



    林端目光凝視放遠,看著天邊處蒼白卻逐漸瀰漫而開的薄色,良久,勾出輕笑。



    當初,他滿頭烏髮隨著所思所念一夜白髮,他一朝心死,又回到了當出無心無念的祈國聖子。



    趙懿曾在大齊軍出發前問他:“想回大齊嗎?你若回去,你便還是大齊的國師。”



    林端搖頭回拒,背了包袱,說:“臣向蘇家要了他的八字生辰,他想去看萬里江山,臣一心只想帶他去看。”



    “臣……已無救世慈愛之心。”林端說得平淡,心緒裡再無悲憫:“再也做不回國師了。”



    這天下世人用盡了蘇佑一身鮮血,他已然再無救世的心思。



    他只恨這人世。



    趙懿沉默良久,視線掃過包袱,才艱澀道了一聲:“好。”



    “替他看看,他想要的海清河晏。”



    “是。”



    林端背起包袱,轉身離去,那日一別就是五十年未見,他帶著蘇佑走遍了北疆大齊,九州大地,步履不停,風雨無阻地奔襲流轉,看遍了山河爛漫,人間萬象。



    他用腳步丈量了山河表裡,終於在最後,差了一場君山的日出不曾見過。



    這君山的日出極為有名,氣勢磅礴而繚繞轉騰,猶如天神降落,氣勢而升,往常必然是要有許多遊覽者前來賞玩的,今日是婆娑節,各地都置辦燈會,這才讓他捉了空,可以一人攀爬上來,看這滿山光輝。



    太陽高升,旭日照暖,寒意被驅散,朝霞漫開絢爛光色,青綠相接,枝丫搖曳,正是一年豐收好時候。



    林端將牌位收攬進懷裡,疲憊地靠在樹背上,有些虛妄地想。



    這算不算一場與子偕老。



    他緩慢地闔上眼眸,雙手失力鬆開,無眠神明像掉落在了他的手心裡。



    ……北方寒意侵蝕得比南方更早,幾乎寒意摧折得凌厲,在空曠遼遠的平原上肆虐,草植枯黃,深夜裡就落了霜,月光奔襲曠遠,草原人在部落中心處慶祝秋節,在篝火最盛的中心處,供奉著一尊無面神明像。



    一眾人繞著這尊神像跳舞,祈禱,笑容洋溢著歡悅幸福,中原來的絲綢布緞珠寶裝點的女人更加姣美,牛羊肉豐盛成山,自北疆大齊互通貿易後,幾十年以來驍勇健壯的草原人也修習了中原種種傳統手藝,修生養息,年歲和樂肥美。



    一眾人歡愉熱切時,有人通傳高喊,頓時鎮住他們的喧鬧,眾人紛紛停下,目光熱切地看向宴席高位處。



    傳說中如同鷹如同狼的前任可汗王已然老去,卻仍然眼神尖銳凌厲,氣勢威嚴,徑直走上位後,揮了揮手,隨眾人繼續熱鬧慶祝。



    其實阿穆罕去年就已經退位,可汗王位給了他的侄子,但是他功績偉大,仍是最收愛戴的可汗王,獨自高坐在最高位上,現任可汗王也需得坐在右下角,恭敬地敬酒,他眼神微動,也只是略微的瞥過,回敬。



    有個垂髫幼童自小欽慕前任可汗王,覺得他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今日秋節他可以近近觀看,滿心激動澎湃,然而卻瞧得近了,只看見他一人獨身,斟酒滿杯,氣勢威嚴,人人都敬愛他,卻無人靠近他。



    他看著,居然只覺得這樣的大英雄很是寂寞。



    他的父親身邊從來都是有他媽媽的。



    “媽媽,為什麼……老可汗王身邊沒有吉桑呢?”幼童問道:“可汗王已然有了四五個夫人了。”



    “他都沒有孩子嗎?”



    “噓,不要多說。”媽媽捂了孩子的嘴,警示道,可隨即她又鬆開了幼童的嘴,說:“可汗王是眼光銳利,世間凡人難進他的眼!你以為沒人想要嫁給他?當初草原最美的姑娘還在十六時看了可汗王四十歲英姿一眼,就非他不嫁,以命相逼!”



    “哦,這樣啊。”幼童又問:“那他喜歡什麼樣的?連草原最漂亮的姑娘他都不要……”



    “這我就不知了。”媽媽頓了頓,又又有些不確定地說:“我聽我媽媽說,五十年前,草原上有過一位可汗王非娶不可的吉桑,漂亮得像天仙,像妖精,是被上天偏愛的有福人,草原上最彪悍的棕王馬,就是他的馬繁衍出來的,最厚產羊奶的母羊也是他豢養的小羊。”



    “那他人呢?”



    “這……這我就不知道了。”媽媽說:“聽說他變成神仙飛到天上去了。”



    “啊?那可汗王得多傷心。”幼童看向阿穆罕的眼神頓時同情。



    阿穆罕灌下一口熱酒,渾身滾熱起來,他看了一眼圍著篝火跳舞的人群,在火焰照耀下的神明像暖意融融,他目光柔和了一瞬,起身退了宴,身後一眾人趕忙站起來行禮,他沒回頭,徑直從熱鬧處走向寂寥無人的昏暗裡。



    馬廄裡,蒼老的馬匹已經躺倒,渾身無力,虛弱地哀吟喘息,馬槽裡新鮮的草料還泛著清新的味道,他走入馬廄,躬身撫摸馬身,手下的肌肉已經鬆散,全然不似年輕健壯,他嘆了口氣:“連你也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