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茶客 作品

第七十二章 絕豔

    “以為她自己彈得多好,還不如當初嫂嫂一半能聽。”沈如雲脫口而出。

    話音剛落,便被沈母狠狠地擰了一下,沈如雲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如今沈家可是從來不提薛芳菲的事,若是被那一位曉得,動了怒可怎麼辦?還是事事小心為妙。

    沈如雲便緘口不言。

    姜家席上,從來沉默寡言的姜玉燕此刻也忍不住道:“三姐彈得真好聽。”

    姜玉娥聽了心中十分不爽利,想著姜玉燕這會兒捧著姜幼瑤作甚。可季淑然都在身邊,便也擠出一個笑容,道:“那當然了,三姐自來聰慧,在琴藝一事上又多有慧根,今日的頭名必是三姐無疑。這《平沙落雁》旁人都不敢挑,只有咱們三姐敢挑,還彈得挑不出錯處,要我說,三姐再過幾年,燕京城就沒人是她的對手了。”

    季淑然道:“玉娥可別捧著你三姐,這話要是讓外人聽到了,不知道會怎麼笑你三姐不知天高地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三姐日後要學的還很多。”

    話雖如此,季淑然的笑容,卻是遮也遮不住的,眼裡的得意讓姜玉娥覺得刺眼。

    姜玉娥想著,分明自己也不比姜幼瑤差,但只因大房有錢有勢,便能請最好的先生。自己要是也能和姜幼瑤一樣,跟著那些名師學琴,自己自然也能在校驗場上出風頭。

    為什麼出生在大房不是自己?為什麼自己的父母偏偏是庶子,若是平民之家也就算了,可姜家三房,為何就自家最普通?

    姜玉娥不甘心極了。

    她的不甘心,並沒有被任何一人注意到。此刻的姜梨,也正在看姜幼瑤的校考。

    “她彈得……真好。”柳絮艱難的開口,似乎十分不情願承認這個事實。然而眾人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比起去年來,今年的姜幼瑤,和他人的距離又狠狠拉開了一截。

    姜梨道:“可她沒有琴心。”

    “琴心?”柳絮愣住。

    “《平沙落雁》彈到最後,作曲人發出世事險惡,不如雁性的感悟。既落則沙平水遠,意適心閒,朋侶無猜,雌雄有敘。樂聲靜美綿延,靜中有動,動中有靜,動靜皆宜,姿態輕盈。”姜梨細細道來:“但是因為姜幼瑤的琴心裡,少了一份‘淡泊’,所以她的琴聲裡,就少了一點‘輕盈’。”

    柳絮認真的聽姜梨說話。

    “我的三妹,將這首《平沙落雁》的確彈得爐火純青,但是她彈了一千遍,哪怕一萬遍,只要沒有領悟到意境,摸到琴心,她的琴聲裡,就一定會缺少一些東西,她就不是最好的。”

    “你說的也有道理。”柳絮聽著聽著,也覺出味道來,不過又搖頭道:“琴心二字,你說的容易,可哪有那麼輕易就能觸碰道。有些琴師,就算終其一生,也無法碰到。咱們明義堂的學生,只怕更沒有人能擁有,意境這事,領悟得到,也太難了吧!”

    姜梨微笑,的確如此,要讓長養在閨房裡的千金小姐,去領悟雁群開闊疏蕩,天大地大的豪邁淡泊,這似乎有些痴人說夢。別說是千金小姐,就算普通人上了年紀,也未必會接觸到。

    正在說話的功夫,姜幼瑤的琴曲,已接近尾聲。她漂亮的完成最後一段收音,琴音頓止,很快,校驗場上便此起彼伏的響起叫好聲和鼓掌聲。

    這在之前的女學生中,是沒有的。

    姜幼瑤的此殊榮,也很高興,笑的更加燦爛,同考官行過禮,不緊不慢的走下校驗臺。

    柳絮緊張的手心都滲出了汗珠,對姜梨道:“怎麼辦?到你了。”

    “沒事的。”姜梨還得反過來安慰她:“我很快就回來。”她說著,就要離開,被柳絮一把抓住袖子。

    柳絮道:“等等!我還沒問你,你準備彈什麼?”

    姜梨衝她笑了笑:“彈沒有人彈過的。”先行離開了。

    柳絮站在原地,喃喃道:“彈沒有人彈過的,沒有人彈過的……她……”她的目光突然僵住,不可置信的看著那個往校驗臺上去的背影。

    “不會吧……”

    姜梨上去的時候,恰好遇著姜幼瑤下場,兩人交錯的時候,姜幼瑤笑的很甜,她說:“二姐,祝好。”

    姜梨頭也不回的回答:“當然。”

    綁著紅巾的小童站在校驗臺上喊道:“第十三位,姜梨。”

    全場靜悄悄的。

    姜梨走上了校驗臺。

    “快看,你妹妹上去了。”姜景睿身邊,有個好事的少年推搡著起鬨。

    “別吵。”姜景睿有些生氣。

    那人瞧著他的臉色,奇道:“怎的,你還等著聽你妹妹彈出一首仙樂?姜二少,你可沒病吧?”

    少年們都曉得姜家二小姐八年前幹下的好事,也曉得姜二小姐在庵堂裡呆了八年,人人都默認了姜二小姐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便是在明義堂裡得了魁首,一時之間也難以撼動這個固有的印象。加之書、算、禮大約在庵堂裡也能學,但琴、御、射,就不是庵堂裡能學到的東西了。

    姜景睿面如鍋底,心裡雖然也沒底,但聽到旁人這麼說姜梨,也很是不忿,怒道:“沒長眼睛啊你們,看看不就知道了?”

    “看看就看看。”少年們笑嘻嘻的回答。

    他們兀自說的熱鬧,卻沒有發現自己身邊的寧遠侯世子,目光卻是追隨著臺上的姜梨,久久不願離開。

    姜梨在焚香浴手。

    她初學琴的時候,哪懂什麼焚香浴手。香是貴重的東西,是大戶人家用的。桐鄉窮,薛懷遠那點俸祿壓根兒不夠用,更別提好一點的古琴。薛懷遠用木頭刻了一把琴給她,那把琴是姜梨初學時候用的,彈起來十分晦澀,音色沉悶。當姜梨學會彈琴後,就再也不肯用它了。

    她的第二把琴,是薛昭和人比武得來的戰利品。當時薛昭被人挑釁,對方家中家業豐厚,還有一把很不錯的七絃琴。薛昭曉得她心心念念一把好琴,就將計就計,和人立下賭注,若是那人輸了,就要把那把琴給他。

    那琴對薛家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對另一家卻算不得什麼。姜梨甚至還能記得起那一日,薛昭興沖沖的從門外跑進來,一把將背上的七絃琴擱在桌上,得意的對她道:“姐,送你的琴!”

    後來那把琴跟了她很久。

    她用那把琴彈過《漁舟唱晚》,也彈過《陽春白雪》,彈過《平沙落雁》,也彈過《梅花三弄》。

    寶劍配英雄,初學的時候,只覺得要用好琴,才能配的上好藝。可越到後來,心境反而越豁達,世上哪有那麼多絕世好琴,好琴常有,而好琴師不常有。

    可惜啊……

    可惜後來,她隨沈玉容嫁到燕京,沈母說已為人妻,當擔起家府重任,不可如從前一般吟風弄月。那把琴就被鎖進沈家的庫房,落滿灰塵,遺憾的留在黑暗中了。

    聽說薛芳菲死後,沈家一把火燒了薛芳菲的所有物品,想來那把滿載著她回憶的,充滿了父親和弟弟關愛的七絃琴,也在那把大火種灰飛煙滅了。

    姜梨垂下眸,很奇怪,這一刻,她的心裡竟然異常平靜。

    “她這是怎麼了?怎麼還不開始?”有人見她遲遲沒有動作,不耐煩的問道。

    “姜二小姐不會是不知道怎麼用琴,現在傻了吧?”

    有人分析:“確實有可能,庵堂裡又沒有學琴的地方。”

    “要實在不會就算了唄,何必非為了爭一口氣,弄得自己下不了臺。”

    “是為了面子吧,說不會,多丟臉呀。”

    “喂喂,現在站在這裡不動,難道就不丟臉麼?”

    耳邊充斥著各種嘲笑、譏諷、憐憫和同情,葉世傑看向姜梨的目光裡,帶了些焦急。姜梨是怎麼回事,上次看見她,不是很機靈,很會算計麼?怎麼現在束手無策,她的聰明都到哪裡去了?姜梨在校驗臺上遲遲不說話,姜幼瑤和姜玉娥同時心中一喜。若是姜梨在這校驗臺上什麼都沒法做,即便之前上三門得了一甲,也掩飾不了她是個笑話的事實。

    季淑然擔心的開口:“梨兒這是怎麼了……”

    “二姐該不會是不會吧?”姜幼瑤搖頭自語:“這怎麼可能?二姐最是聰慧,上三門都得了魁首,此番琴樂定然不會差。”

    她不說還好,一說,惹得眾人又開始懷疑姜梨上三門的魁首,是否真的名副其實。

    孟紅錦見姜梨在臺上遲遲不動,心中也是樂開了花,連日而來的陰霾但是一掃而光,恨不得姜梨再順勢在校驗臺上摔個跟頭,丟臉到家才好。

    就連臺下的蕭德音也皺起眉,示意小童上前提示,倘若姜梨再不動作,就要被驅逐下臺了。

    正在紅巾小童準備上前提醒的時候,毫無預兆的,姜梨忽然開口了。

    “光風流月初,新林錦花舒。情人戲春月,窈窕曳羅裾。”

    這是一首民間小調,姜梨的歌聲也並非燕京的官話,像是某個地方的方言,帶這些活潑的味道。

    “這是什麼?”姜幼瑤問季淑然。

    季淑然搖了搖頭,她也未曾聽過。

    “聽上去像是某個地方的小調,”二房的盧氏眼睛一亮:“莫不是梨丫頭在庵堂的時候,跟山裡人學的?”

    這倒是可能。

    姜梨絲毫沒有受到半分影響,她仍然沒有彈撥琴絃,只是坐在古琴之前,清唱著對全場人來說都十分陌生的小調。

    “青荷蓋綠水,芙蓉葩紅鮮。郎見欲採我,我心欲懷蓮。”

    她的聲音清越而溫柔,澄澈的如同一汪未被人發現的溪水,寧靜而活潑,隨著春日積雪的劃開潺潺流動,挾卷著日光和晨露,朝霞和晚風。

    像是山間裡的採蓮女第一次遇到心上人,少年少女懵懂的感情一觸即發,迅速發芽成長成茵茵綠樹,花草芬芳。

    “秋風入窗裡,羅帳起飄揚。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那少女沉迷於情人的微笑之中,將滿腔柔情寄於月光,她真是單純又可愛,她本是快樂的,但愛情也教她變得憂愁了。

    愛情真好,愛情讓一切變得可愛。讓人忘記了春日和夏日是如此短暫,秋日已經來了,冬天也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