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茶 作品

第九十六章 我於地獄見觀音(下)

幾分鐘之前,山中霧氣升騰,化為**,寺中青磚瓦屋,浮漾溼溼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黯,像是一種低沉的安慰。

伴隨著殿外的這陣漸起的淅淅瀝瀝,我目視著她莊重的將兩塊長生牌供奉了起來,隨後退後兩步,雙手合十,閉上雙眼,虔誠祈禱。

我聽不清她的口中的祈願為何,但那張面容中,應是寄託著希望與甘甜。

待到她做完這一切,轉身向我。

“法師,我還有一件事。”

“居士請講。”

“我還想去一趟觀音殿還願。”

我心頭一震,沉吟了片刻,“那……請隨我移步吧。”

出了地藏殿,我與她穿廊過院,她跟在我身後,我們都走得不快,耳邊雨聲不歇,水點順著屋簷串連成線,地上盛開出的水窪盪出圈圈波紋,息息不停。

“法師,我每年都會來詮靈寺祈福,但每次都無緣能再見到你。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我與你無緣,或是我與佛無緣,你們拒我於千里之外,像是在表達對我陌生,但幸好,這三十年的時間,總算能夠換來一次讓我還願的機會……”

身後廊道,傳來她的一聲幽幽哀訴。

我倒吸一口涼氣,整個人如泥塑一般扭過頭。

“曹居士伱……還記得我?”

“法師,你不是也一直記得我嗎?”

我倆緘默無言,同時停住了腳步。

毫無疑問,當初那個心向陽開的少年下了山去,沒有完成他在地藏殿外的那場發願,起碼,在眼前之人夙願未了之前,他就先一步離開了。

如此地獄之中,就還有一個人,沒有得到解脫。

院中丁香雨中愁,春恨落花思悠悠,少時結願再相逢,驀然回首,彼此俱是百年身。

“譬如初三四五缺,半無半有未圓全。待到十五良宵夜,到處光明到處圓。”

她說著年少時從菩薩那裡求來的籤語,說完之後便笑了:

“當時我先生胡謅說這是一支上上籤,是所求之事尚未達到圓滿,但只要堅持下去,就一定能得到一個好結果。”

我緩緩解釋道:

“從字面上說,這看似是一支好籤,但可惜的是,這實則是一支中下籤。

所謂的譬如初三四五缺,半無半有未圓全,就是說一開始無法看見,但是後來能發現,卻已經遲了,無法挽回。預示著居士在青年時期能遇到自己的姻緣,卻是有緣無份,可能留下一份遺憾。

而等待十五良宵夜,到處光明到處圓。十五的月亮是在傍晚升起的,再過一二個時辰便是燈火通明,意味著你將會在中年之前,能有完滿的姻緣,可這也並不確定……

畢竟良宵夜,並非是月月都有的夜,且時間短暫,並不長久,如果度過了一次圓滿,又要再度等待下一次的圓滿……”

對於這個並不討人歡心的釋義,她只是笑了笑,坦然道:

“已經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我們已經很幸運了,我先生曾跟我說過另外一個故事,在那個故事裡,我們都是失意人,他渾噩頹唐,我心不由己,在命運的作弄下,我們的關係看似千絲萬縷,卻又無法相連,最終釀成一樁悲劇。

而為了改變這個結局,他付出過許多不為人知的努力,其中有好的,有壞的,甚至生死,甚至愛恨,甚至記憶……”

她再次行走動了起來,來到我身邊,我隨即旋身,陪著她步步向前。

細雨霏霏,飄飄灑灑,水滴敲擊頂上青瓦,發出一連串清脆的響動,廊道兩邊搭上一片雨簾,行走其間胸懷釋然,整條走廊被她那滿是懷舊與欣悅的口吻貫穿,竟幽幽生出一種縹緲美奐的脫世韻味。

“我不認為上蒼會單純因為一個人的努力或是堅定,就改變一些命中註定的東西,諸如出生,諸如環境,諸如一些萬物法則,但我們這些個體,竟可以改變自己的心意,通過這份心意,去影響到別人,從而,改變一些事物,乃至於最終的命運。

我跟我家先生年少時,就這麼在一個‘譬如初三四五缺,半無半有未圓全’的狀態裡分分合合,當我見證了他的決心與痛苦,當我明白了一切的前因後果,我思考了很久。

他一直都是一個孤獨的人,我不想看到他做了那麼多,最後換來的卻還是孤獨,這就像是一個圈,我明白,光靠他一個人,他走不出來的……

所以,我就決定,上天如果不去幫助他,那麼就換我來。”

我眉頭上挑,不禁問道:

“是從什麼時候起,你決定要幫他?”

“可能是,當他把我推向一個比他更好的人,然後能夠毅然決然轉身離開的時候;也有可能是,當我看見他明明可以不再有所顧忌,卻寧願選擇變得蒼老,揹負一切的時候;更或許,是我一直對他餘情未了,我也說不上一個準確的答案……

不過我清楚,他是一個痴兒,在感情方面看似精明,實際上卻很笨拙,有人教了他如何去愛,卻沒人教他要如何自愛,他對別人好的方式,就是委屈了自己,甚至是折磨自己,不惜將自己弄得片體麟傷後,還要去成全別人。

這種方式其實不對,我不喜歡他這個樣子,他本性是個很好很好的人,若說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贖罪,那麼在獲得原諒後,一切就應該塵埃落定了吧?”

我又問:“不光是為了愛?”

她遲疑了一會,搖搖頭:

“當時恰逢一樁舊事重演,但對彼時的我來說,已談不上什麼損害,所以其中更多的,是讓我知道了一些不為人知的往事與一些發乎人性的行為,這堅定了我去幫他的決心,若說情愛,當時我心中尚有一個心結未了,愛又如何,不愛又如何,反倒無甚掛礙了。”

我知道她說的應該是當年網絡霸凌的事,於是繼續問:

“曹居士慈悲,那你是如何去幫助賀施主的呢?”

對於這個問題,她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我,反問道:

“法師,從你給到我了那串佛珠的之後,我就一直有一個問題,我知道你是想渡了我們,可是我們所處在這樣的一個世界,我們所付出的一切情感與努力,究竟算什麼呢?”

我單手作禮道:

“知業如幻,業報如像,諸行如化,應知一切心識如幻,應知世間諸行如夢,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