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舟子曰 作品

第九十一章,嘆幾番煙雲過往(一)

一望無際的原野上,縱橫交錯著豐收時節過後的斑駁痕跡,鬆動的土壤正大光明地裸露於冰冷寒風中,陰雲密佈的空中終於細細碎碎地灑落了晶瑩的雪花,寒風呼嘯而過,田埂上坐著兩道身影,雪花紛紛揚揚,落在他們的肩上。

身形較高的男子穿著一身陰沉黑衣,他伸出手拍了拍身邊瘦小孩子落滿雪花的肩頭,語氣盡量和煦地輕聲問道:“冷嗎?”孩子視線望著遠方,搖搖頭不說話。

男子看著孩子由於瘦削而早早稜角分明的側臉,皺起了眉,輕輕地嘆息一聲,也望向了遠方。

“君策,是不是怨你孃親不讓你習武?”黑衣男子輕聲問,孩子抿了抿唇,悶悶回道:“沒有,我知道娘是為了我好。”

黑衣男子輕聲笑道:“跟二叔就說實話吧。”孩子收回視線,微微低下頭,低聲道:“娘她為什麼不讓我習武啊?二叔和姨娘不是經常說方寸島上很危險嘛,我要是學了武功,就可以保護孃親了啊。”

黑衣男子伸出手揉了揉孩子的腦袋,斟酌了一番言語,這才緩緩開口說道:“君策,你知道你孃親為何日日都要喝藥嗎?”孩子昂起頭看著黑衣男子,搖搖頭,黑衣男子望著遠方,語氣沉重:“因為你孃親為了帶著你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到這裡,花了很大的力氣,千萬裡的海上路途和千變萬化的天時風雨,你孃親才積攢下了這一身頑疾。”

孩子皺著眉,嘴角耷拉下來,黑衣男子看著孩子的神色,笑道:“怎麼還是這麼愛哭?你要是哭了二叔就不給你講故事了哈。”孩子揉了揉眼睛,眨眨眼看著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這才接著說道:“君策,你是不是覺得習武之人很威風啊?”

不等孩子回答,黑衣男子已經搖著頭自問自答:“不是的,什麼宗師高來高去的江湖,什麼縱橫睥睨的沙場,哪有那麼多蕩氣迴腸的話本故事。”

黑衣男子抬起頭看著陰雲深重的長空,雪花飄搖落下,他呼出一口氣,終於還是沒有說出最後的那一句。

話本里,怎麼會說死去之人的故事,還有故事背後的那些鮮血淋漓和遺憾委屈?

黑衣男子的神色始終古井不波,他慢慢說著:“習武之人,若只是想著行俠仗義,遊走江湖,那是要吃大苦頭的。”說到這裡,黑衣男子高高揚起的面色裡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但他還是接著說道:“若是覺得自己手上拿著一把刀一把劍,就可以和人講清楚道理說明白善惡,這樣的人可不是什麼英雄豪傑,而是那早早就會消失在江湖上的蠢貨。”

“這世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不是說學了武功就可以學會保護,如果有一天發現你學了的武功不足以保護你想保護的人怎麼辦?那就去學世上無人能敵的絕世秘籍?要不就去找一把舉世無雙的神兵利器?還是說就那樣子認命服輸?”

“對於許多江湖人來說,習武是開始,卻也已經是結束。有的人一生只能憑仗那註定不會有什麼遠大前程的武學,有的人為了得到更強大的武學秘籍而不擇手段,有的人只是為了不受傷害就主動去傷害他人。當然,還有那些始終相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可是那樣的人很少。而更多的人,只不過是剛剛走在習武的路上,就已經將自己的貪念和野心表露無疑。”

“君策,你是不是覺得二叔這樣子身前身後都有江湖人跟隨很威風?還是覺得姨娘的那把刀肯定打敗了許多人所以很是厲害?”

“很久很久以前,二叔和姨娘,還有本來應該聽你喊一句三叔、四姨的很多人,也覺得自己學了武功就可以去行走江湖仗義相助,也覺得年紀輕輕就有了那樣成就武功的自己,已經可以輕易地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我們後來遇見了你孃親,再後來一起去了一座島嶼,在那裡,我們遇見了前所未有的一個敵人,然後一直覺得自己所向無敵的我們,輸了。輸的徹徹底底,乾乾淨淨,然後你孃親就帶著你逃到了這裡,當然,還有你姨娘和我。”

黑衣男子始終仰起的面容上神色慢慢凝滯,彷彿吹拂而過的冬日寒風將那些混雜著記憶的喜怒哀樂都冰封了起來,他看向陰雲深處,自然是看不到光芒萬丈的天光。

坐在身邊的孩子伸出手攥緊黑衣男子的衣袖,顫抖著聲音問道:“二叔,我爹是不是就留在那座島上了?”

黑衣男子的臉上終於有些動容,只不過一閃而逝。他低下頭,看著眼前不過十歲的孩子臉上竭力抑制住的悲傷,他伸出手捧著孩子的臉頰,說道:“君策,一定要好好聽你孃親的話知道嗎?如果有一天二叔和姨娘不在了,你就是你孃親唯一的家人了,一定要好好地照顧好她知道嗎?”

孩子紅了眼眶,狠狠地點著頭,眼淚就簌簌地往下掉,孩子卻渾然不覺。

黑衣男子站起身,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身後的一個帶刀男子趕忙上前扶著黑衣男子,隨後俯身在黑衣男子身邊說了什麼,黑衣男子面色沉靜地點點頭,他最後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緩緩起身的孩子,擠出一個笑臉,然後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