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遺 作品

第九十一章 黃土漫漫哀埋骨(二)

 何老太太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四個孫女、五個孫子,以及兩個外孫,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在何朵的印象裡,奶奶對大家的疼愛一直沒有太大差別,並不像傳統農村女人那樣過分的重男輕女。雖是如此,何家的孫子輩們對爺爺奶奶的熱愛之情也並沒有高出多少。只因孩子們自小都是跟著自己的父母生活,聽到慣多的便是母親對老人們的抱怨。饒是如此,血濃於水的親情也足以讓這些年輕人對老人的逝去痛心不已。

 何老太太死於胰腺癌,享年七十三歲,也算的上是壽終正寢。村裡管這種去世叫做喜喪,因此不需要多麼歇斯底里地一直難過,該哭喪時哭喪,哭完了該鬧騰就鬧騰。何朵雖知如此,可一想到奶奶生前的音容笑貌,想到她好強的性格和此時完全被死亡奪走的生命,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淌。

 親人去世,家人們都會喜歡聚在一起回憶逝者的一生。在何朵印象裡,奶奶從不講什麼衛生不衛生,幹什麼事都是心到手到,手到事成。用她的話說:“不乾不淨,吃了沒病”。就這樣,何家人在奶奶的養育下已經四世同堂,而且都很健康。奶奶是村裡最要強的女人,到老都在想法子掙錢。村裡人去鐵廠撿廢鐵賣錢,她也去,而且她撿的最快最多;村裡人編草筏賣錢,她也編,而且她編的最多最好;村裡人私自設卡擋拉煤車收費,她也去,沒有一回遲到過,分到的錢甚至超過了那些年輕的婦人們。在農村,一個人一年的生活費兩千足夠,一年能落下一兩萬就是妥妥的小康。而何朵從長輩們的談話中得知,奶奶一輩子攢下的積蓄竟不下五萬。可她並沒有花在她和爺爺身上,而是全都給了她的孩子們——也就是何朵的父輩們。

 何朵依然認為命運對奶奶不公。每次看到奶奶躺的那口又醜又破的薄皮棺材,心裡就意難平。這口棺材再怎麼看,加起來也就千百來塊。奶奶,這個最親的親人,連走都走的如此單薄。

 何老爺子的心態一直很好。對於老伴的結局,他在一年前就做好了準備。然而心裡建設做的再多,當看到隔壁房間多了口棺材,自己的炕上卻少了一個人,老伴生前穿過的用過的也全都被拿出來焚燒殆盡時,這些殘忍真實的畫面最終還是沖垮了老爺子的心理防線。這個前兩天還看透生死的老頭,終於還是情緒崩潰,撲在骯髒的炕上失聲痛哭起來。

 何朵看著晶瑩的淚水從爺爺昏花的老眼中滂沱而下,心揪的生疼。周圍人本來要勸,可勸的勸的也都哭了。何朵輕輕握住爺爺的手,此時的默默支持,抵得上捶胸頓足的千言萬語。果然,何老爺子一驚,回頭用力看了看何朵,長嘆一聲,忍住抽泣,掏出髒兮兮的手帕狠狠抹了一把鼻涕眼淚。

 “媽!我的媽啊!我熄火的媽啊!你咋不等等你兒子,就這麼走了啊!兒連你最後一眼都看不到,你讓兒心裡怎麼受得了啊!”

 為了謀求生路,何勝軍這幾個月一直在外省打工,待他風塵僕僕趕回家中的時候,距離老母去世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天。何朵家的房子蓋在村子最上方,離奶奶家比較遠。即使如此,父親痛苦的哀嚎還是刺破村子上空,結結實實鑽到了她的耳中。何朵站在院邊俯瞰著整個村莊,卻看不清奶奶家的院子。因為距離,也因為眼淚。

 從第三天開始,親戚們來的越來越多,何朵便整日都蹲在靈堂裡幫忙。看著人們一批批你方哭罷我登場,鼻涕眼淚到處拋,心裡是又難受又彆扭。實在憋悶的時候,她會走出院子,去奶奶屋後的地裡透氣。

 一踏上這塊土地,何朵的心就瞬間溫暖起來。這是她兒時的樂園,是她和弟弟妹妹們常年玩耍打鬧的地方。十幾年了,若不是奶奶去世,她還真不會想到來這裡。

 鬆軟溫實的黃土地,涼風習習,果蔬茵茵。坐在地壟邊望出去,視野寬闊,周圍的一座座大山都能裝入眼中。農曆七月底八月初是山裡生命最旺盛的時光,一年中最美的景色盡收眼底,就連屁股下的黃土都讓人感覺溫熱親切。

 何朵眯著腫痛的眼睛,想著童年、想著奶奶、想著人生。樸實的黃土親切而沉默,以至於她思緒紛飛,幾十年來的記憶隨機湧現,沒有一點邏輯,卻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不多時,姑姑也帶著兒子來了。已是小夥子的堂弟一屁股坐在地上,默默拿起竹笛悠悠吹奏起來。

 “如果人有靈魂多好,這樣你奶奶就能聽得到。”何勝果隨手拔起一顆野草,滿懷期冀地說道。

 “一定有的。就算沒有靈魂,也會有意念存在,奶奶聽得到,也看得到。”何朵目光堅定地點點頭,肯定地回覆著。她這話說給姑姑聽,也說給自己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