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8 章

叛軍在鄴城下屬八個縣徵發了大量百姓守城,五萬守城叛軍中有一大半都是這數月來新徵發的士卒, 除了守城士卒之外, 負責後勤搬運糧草、挖壕溝的苦力、洗衣做飯的婦人這些人也都是強行徵發的普通百姓。

攻城之時,因為壽安公主“天命所歸”,叛軍被天雷聲嚇破膽子,甚至都沒有組織起像樣的防禦城牆就已經淪陷,叛軍紛紛望風而降,死傷倒是不多。

李長安又在鄴城停留了十日,安撫百姓,恢復生產、重整秩序還是她這個真·壽安公主親自來。被強行徵召的士卒登記籍貫身份後按照籍貫分到一起,籍貫地已經被唐軍收復的士卒就將其遣散回原籍,籍貫地還在叛軍掌控下的士卒則留在鄴城包吃住沒工錢進行戰後重建。

這些人都是被強行徵召的百姓,根本沒有經過軍中訓練,上了戰場也只能充當炮灰,還不如解甲歸田,還能發揮珍惜勞動力的價值。

剩下那兩萬餘正規叛軍則是挨個清算,大部分打散編入壽安軍,小部分趁著戰亂時候為非作歹的匪兵則大體估量刑罰,扔到礦洞或者工地進行為期三年至三十年的有期義務勞動,少數兇名赫赫壞事做盡的叛軍則直接拉到開闊地方斬首示眾……

安祿山手下相當一部分叛軍是兇狠好鬥、連漢話都不會說的奚人和契丹人,他們入了中原一心搶奪財物,根本不會管中原百姓死活。

為了能準確量刑,李長安還發明瞭喪心病狂的匿名舉報制。

大唐的軍伍制度是一營轄五隊,每隊下領三夥,每夥領五位什長,一什十丁,也就是一營七百五十人。李長安訂下俘虜量罪策略,派出壽安軍中的小吏單獨詢問每個降軍,讓他們檢舉周圍同僚的罪過,保證完全匿名。

舉報出其他人所犯的罪過,就能減少自己的罪責。

叛軍劫掠百姓都是團伙作案,彼此之間也沒多少同僚情誼。

壽安軍初來乍到沒法弄清楚每個叛軍幹過什麼壞事,但是他們的同僚都很清楚彼此幹過什麼事情,幾份口供一對十分容易就能查清一個降軍曾經幹過什麼壞事,而後就能進入下一個量刑環節,該扔去礦山扔去礦山,該斬首示眾就拉去斬首示眾。

足足十天,李長安才把戰後安撫的框架搭建起來,而後給樊寧寫好一本《壽安公主語錄》,便於她頂替自己身份,才帶著一隊親兵藉著送降軍回戶籍地的名頭一路往南向洛陽而去。

只留下樊寧抱著厚厚一本《壽安公主語錄》滿臉愁緒。

人生能有幾多愁?恰似強逼社恐扮社牛。

沿途的景象頗為寂寥,路上少見活人,就算偶爾有一兩個活人也是行色匆匆,遠遠看著李長安一行人就避開,不敢近前,道路兩側時不時就會出現屍體,只有狸貓野狐在野草枯木之間跳躍穿梭,食腐的兀鷲聚攏啄食著屍體,聽到馬蹄聲便驚恐一飛四散。

李長安盤算著該專門僱傭一批百姓來處理這些屍體,讓死人入土為安,也能增加活人就業崗位。河北境大旱又加遭遇戰亂,今年百姓種地收成不好,得讓他們暫時由農轉工,提供更多的就業崗位給河北百姓。

田地裡種不出來足夠的糧食,就只能花錢買糧飽腹,錢哪裡來呢?從軍賺餉銀、落草為寇搶劫,這些身處戰亂地區的百姓只有這兩條路。要是沒有能賺錢的路子,這些投降的叛軍被遣送回戶籍之後依然有可能重新加入叛軍,或者走向落草為寇的道路。

“……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 李長安想起了這首詩。

這首詩所描寫的是一個戰敗歸家的老兵,回到家鄉之後家裡已經沒有人了,自己又沒什麼地方可以去,就只能再次被徵召當兵,再次被徵召的路上感慨自己已經沒有家了,活著和死了又有什麼兩樣呢。

得把洛陽的一部分工廠搬遷到河北境來,再加上暫時由官府出面借糧種給百姓,讓百姓先把地種上,糧食可以等第二年收穫了以後再還給官府。

李長安一邊趕路,一邊在腦中思考著如何進行戰後重建。

夜色漸深,李長安一行人便就近找了個鎮子住在驛館,能夠有驛館,這個鎮子原先應當是一個繁榮的大鎮子,如今也人丁凋零了,偌大驛館之中只有寥寥幾個老吏守著。

這裡離石壕村很近了。

李長安驟然想著,不禁邁出了房門,打算去看看她押解的那一隊降兵,原本她只是打算帶著親兵直奔洛陽。可鬼使神差,李長安在鄴城臨出發之前忽然就想起了杜甫,就乾脆領了個差事,順路把石壕村戶籍的士卒送回原籍。

“李二十九娘?”

一道驚喜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李長安側頭去看,看到了一個風塵僕僕,身穿破舊麻衣的中年男人,許是因為天冷,男人脖子上還裹著麻布擋風,遮擋住了下半張臉,一時之間李長安竟然沒有認出來這是她的哪位故舊。

走近了李長安才認出來來人的身份。

左右親兵欲擋住這個來歷不明的男人,李長安抬手攔住了他們,臉上浮現出了笑意:“杜子美!”

來人竟然是杜甫,杜子美。

杜甫疲憊的臉上也浮現出笑容:“我方才離遠了還不敢認人,沒想到真是故人。”

他鄉遇故知的喜悅衝入杜甫心中,杜甫快走兩步就想要上前牽住李長安的手敘舊,走進了看到護在李長安左右兩邊的親兵,杜甫才想起來自己面前的人已經不僅是李二十九娘了。

他面上笑容怔了一下,下一刻便換上了鄭重,抬袖便要長揖:“臣杜甫拜見壽……”

李長安上前兩步緊緊扶住杜甫欲要彎下的腰,帶著薄薄繭子的手扣在杜甫肩膀上牢牢把他已經彎下的腰給按了回去。

“李二十九和杜子美之間何須如此客氣?”李長安佯裝生氣,“士別三日,難道子美就不拿我當朋友了嗎?”

聞言杜甫耳尖唰一下就紅了,他一向掩蓋不住自己的情緒,當下臉上便露出了感動之色。

杜甫是來投奔李長安的。

長安城一別後,杜甫依然住在長安城嘗試求官, 只是他的精力漸漸從一心求官轉移到了和百姓共情上, 尤其是後來楊國忠一手遮天,朝堂一片黑暗,長安城內也漸漸民不聊生之後。

杜甫的注意力漸漸從他自己的志向轉移到了百姓的苦難身上,他的詩風開始轉變。

直到安祿山謀逆的消息傳到了長安城。

漁陽顰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長安城被攻破之前,看在主君和杜甫交好的面子上,李長安留在長安城中的人手也給杜甫傳遞了消息。只是杜甫因為一些事情耽擱了,沒能及時撤出長安城,於是就被叛軍俘虜了,只是他雖然略有薄名,但是官位不高,看守不算嚴格,就被杜甫尋到了機會跑了出來。

杜甫得知洛陽城安好自己的家眷妻兒也必定都好好的之後就決定要為國效力,打聽到壽安公主正帶兵攻打鄴城的消息之後就一路北上,打算投奔李長安。

國家戰亂,國都淪陷,就連皇帝都倉皇逃離了長安,眼看著大唐江山就要亡於安祿山之手時,唯有壽安公主挺身而出,打出平叛正唐的旗號領兵反抗安祿山,還接連取得數次勝利,狠狠打擊了叛軍的氣焰。

在天下人眼中,壽安公主就是大唐唯一的救星。

杜甫也不例外,政治情商遲鈍的他終於意識到了明主一直就在他身邊,當下便收拾包袱來投靠李長安來了。

沒想到還沒有到鄴城,就在這個地方偶遇了自己打算去投靠的壽安公主本人。

李長安把杜甫帶回了她的院子中,聽著杜甫講述這段時間的經歷,敏銳察覺到了杜甫話語中的那一絲侷促和自卑。

好友和主君終究是不同的,杜甫又經歷了幾次打擊,如今已經不復年少時的意氣風發自然也就不會以為主君對他一定會求賢若渴、禮遇有加了。

李長安看著神情侷促、身形也又清瘦幾分的杜甫,心裡心疼極了,恨不得現在就變出來兩個豬蹄羊腿給杜甫好好補補身子。

天殺的安史之亂,怎麼把她的詩聖愁得這麼瘦了!

於是李長安語氣更加溫柔了三分:“我得子美如太宗得魏徵,是求之不得之事。”

杜甫耳朵又紅透了,儘管他寫詩吹捧起別人來天花亂墜,可輪到旁人誇讚自己杜甫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可儘管心中羞澀,杜甫依然沒有忘記自己一路來所惦記的事情,他一咬牙,看了一眼李長安的神色:“臣有奏疏呈上。”

說著便從懷中拿出了幾張疊的整整齊齊的宣紙,呈給了李長安。

李長安挑眉接過這封奏疏,展開仔細讀。

這是三首李長安並不陌生的詩,《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三吏三別,三別還未有,三吏已在她手中。

“臣從長安一路走來,看到沿途一路民不聊生,百姓流離失所,實在心痛不已。”杜甫的聲音低沉悲傷。

“叛軍要徵兵,對抗朝廷。朝廷要徵兵平定叛亂,平定叛亂後,百姓才能休養生息,所以便不得不徵兵。”杜甫嘆息一聲。

一邊他目睹了戰亂之中百姓的悽慘,打心底裡厭惡戰爭,可理智卻又告訴他必須要打仗才能收復河山。民生之多艱和國破之憂愁壓在杜甫心頭上,催促著他寫詩。

杜甫嘴唇顫了顫,祈求看向李長安:“公主平定戰亂之後,能否對這些百姓多加安撫,莫要計較他們跟隨叛軍反抗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