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川黛 作品

鸞梟並棲(六)

紅蕊實在是受不了沈棲這個語氣, 隔著聽筒她都能感覺到其中的示弱與心疼。

其實一開始她對這個婚姻不抱太多希望,即便沈棲長得漂亮,可世上漂亮的男男女女千千萬萬,梁喑什麼樣的美人沒見過, 若真是以貌取人也不必到如今了還孤身一人。

他偏偏喜歡上沈棲, 恨不得心肝脾肺腎都一口氣都挖出來給他, 只要這小祖宗高興。

紅蕊跟了梁喑這麼多年, 從未見過他對誰這樣。

那天在酒店, 她陪梁喑樓上的辦公室裡下來, 正好瞧見沈棲與林封勾肩搭背酒氣熏天地進酒店。

隔著半人多的距離她都能感覺到梁喑一瞬間沉下去的情緒。

他找了“L”兩年多, 甚至為了他組建一個數十億投入的研發團隊,結果就因為這件事, “L”被徹底踢出局。

他利益至上,從不做賠本兒生意, 被人罵了多少年的唯利是圖, 卻為了他特地劃了一個團隊出來專門負責皮影戲。

梁喑有多喜歡沈棲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真出了事這老東西指定要發瘋, 她是萬萬不敢讓他受到一丁點兒損傷。

沈棲呼吸比平時要慢, 仔細聽還有一點兒發顫。

“紅蕊姐姐,只有我能幫他了。”

紅蕊心臟狠狠抽疼了一下。

她並非不想幫梁喑,作為梁喑的助理也幾乎是最早知道消息的人,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件事對梁氏的影響有多大。

這幾年梁氏的主要發展方向是醫療, 就連組建的研發小組也偏向於生物醫藥, 如果真的檢測出廠區有有毒物質這對整個梁氏來說都是巨大的打擊, 甚至可能會斷送未來。

整個梁氏從上到下燈火通明, 每個人都繃緊了弦, 其中壓力最大的莫過於梁喑。

他要擔負的是整個梁氏, 一分一秒都至關重要。

梁喑對她有“救命之恩”,如果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紅蕊。

她認識梁喑的時候才大一,那時候她一邊忙學業一邊勤工儉學,艱難又努力地活著。

紅蕊幼時父親去世,母親帶著她改嫁給了一個喪妻的男人。

那男人婚前人模狗樣,婚後便把劣根性暴露無遺,吃喝嫖賭樣樣俱全,整個家全靠母親養活,他賭贏了便不回來,賭輸了便回來對著她們拳打腳踢以作發洩。

紅蕊高三那年險些被他侵犯,恐懼之下告訴了母親,誰知她懼怕丈夫的暴力竟選擇了視而不見,甚至還勸她息事寧人。

母親說,家醜不可外揚,她是女孩子要注意名聲,這種事不要出去嚷嚷,更何況她弟弟還小,如果讓別人知道了,他們會怎麼看待這一家人,凡事能忍則忍。

紅蕊忍不了這樣的委屈,與她大吵一架。

母親卻反過來指責她愛打扮,花枝招展的能怪人起歹心嗎,有那個錢應該多幫著貼補家裡養養年幼的弟弟,如果她願意把錢給繼父,他也不至於經常毆打他們。

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句句訴說自己的辛苦,說她的不容易,說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又能怎麼辦。

紅蕊聽得如同夏日悶雷當頭劈落,冷笑著摔門離去。

她從那以後幾乎不回家,誰知千防萬防還是出了意外。

大一下班學期,她有個獎項評選需要以往獲獎證書的複印件,而證書放在了家裡。

她回家時撞見了在家喝酒的繼父,掙扎間一酒瓶給繼父開了瓢。

繼父躺在沙發上,一腦門子全是血。

那一瞬間,紅蕊真想拔起桌上的水果刀衝著他的脖子抹下去,只需要一刀他就永遠不會睜開眼睛。

但是不行,她想活著,不能為了這個垃圾毀掉一輩子。

紅蕊壓下了想要殺了他的衝動,冷靜下來,叫了救護車的同時主動去自首。

母親得知消息急忙從廠裡請假趕去醫院,又被通知前往派出所,看到紅蕊的第一眼便是一耳光,民警甚至都沒來得及拉。

母親厲聲斥責她毀掉了一個家,現在她繼父住院,這個家就要散了,邊哭邊罵她是不是非要鬧得所有人都痛苦才甘心。

紅蕊恨極反笑,靜靜問她:“媽,你知道我多大了嗎?”

突如其來的安靜之後,她得到了這輩子最可笑的答案。

母親指著她的鼻子罵,你已經過了未成年保護了,打傷人就要負責任!

紅蕊悽苦地笑了笑。

也就是那個時候,她遇到了梁喑。

他和陳亦洲一起從所長辦公室出來,大概也是聽見了事情經過,開口叫住了她。

紅蕊看著這個氣質沉穩眼神冷峻的陌生男人,那一身深色純手工西裝一看就非富即貴,猜測他是想看自己笑話,便停下來抬高下頜強撐出驕傲的表情與他對視。

梁喑卻絲毫沒有蔑視與看笑話的意思,而是說:“從現在開始,我擔保你這輩子都見不到你繼父。”

紅蕊當時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直接問他:“你要什麼?”

“畢業了來梁氏為我做事。”

這次事件處理得非常迅速且不留痕跡,紅蕊甚至都沒出面,一切都由梁喑派的律師全權辦理,她也確實從那以後再沒見過繼父。

這只是梁喑一個單方面承諾,甚至連個字據都沒要。

紅蕊有時候想,他都不怕自己跑了嗎?他就不怕自己不配嗎?

她畢業當天就到梁氏報道,被當時的助理領到總裁辦,直到離開她敢問出這句話,迄今為止她還記得一清二楚。

梁喑當時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能力可以訓練出來,我要的是忠誠。”

紅蕊當時不明白,後來才懂。

她深吸了一口氣,說:“太太,您一定、一定保護好自己不能受任何傷害,否則我沒辦法和梁總交代,算我求您的。”

沈棲鬆了口氣:“我會的。”

車裡空調一直沒關,原本讓人昏昏欲睡的暖風吹得他越發清醒。

深夜的車道空無一人,綠化帶上有薄薄一層積雪。

沈棲從車窗裡望向梁氏頂樓,辦公室燈光明亮,他能想到此時此刻梁喑的焦躁與忙碌。

程術不說話,車裡安靜得讓人發慌。

沈棲對做生意沒有經驗,但也明白沒有硝煙的戰場往往更加慘烈。

按照陳亦洲說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蒸發資產,蒸發的也是梁喑的心血。

他心裡發堵,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抽痛席捲了他整顆心臟,疼得他連呼吸都難以維繫。

沈棲低下頭打開網頁搜索,輸入梁氏,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梁氏的公告與緊急召開的發佈會。

畫面中,梁喑身上穿著從家走時那套深色西裝,領帶一絲不苟。

面對鏡頭的眸光銳利,語氣沉穩而清晰。

新聞稿按秒刷新,無論是財經社科甚至是娛樂版都在口誅筆伐,彷彿要現在就定他的罪。

對梁氏信譽的懷疑、對醫藥行業的擔憂、對此次事件的義憤填膺,甚至還有對梁喑本人做事風格的評價。

沈棲點開其中一條,心口像是被一根燒紅的烙鐵錐了一下。

他指尖微顫,想關掉的瞬間眼睛已經先一步讀取。

放屁,都是放屁!

梁喑不是他們說得那樣唯利是圖不擇手段,他明明溫柔又可靠,絕不會為了錢就犧牲別人的命,這些人全是放屁!

程術從後視鏡裡看了一眼,說:“小少爺,把手機關了吧。”

沈棲咬了咬牙,罵了聲:“全是王八蛋。”

程術從未聽過他說髒話,驟然聽了驚得險些笑出來,又覺得不合時宜,輕咳了一聲說:“您罵得對。”

沈棲等了大半夜,天矇矇亮時紅蕊才把取樣遞給他。

她熬了一夜眼睛通紅,但渾身上下都透著焦躁的亢奮,連聲交代他保護好自己。

沈棲說:“我會的,你回去擬好委託書送到大學,寫平大和徐令知教授,我三天之內把它和檢測報告一起蓋了章交給你。”

紅蕊愕然:“你居然請得動徐令知教授?有他在,那權威性要高得多了。”

沈棲沒多作解釋,現在每一秒都很重要,他早點兒拿出結果梁喑就能早一天減少壓力。

他幫了自己很多,自己能回報他的東西太少,只有這點微薄之力希望能為他分憂。

-

梁喑忙了一整夜,手邊的咖啡加了一遍又一遍,電話像催命符一樣響個不停。

從梁老爺子到梁正則再到二叔小姑,他一個都沒接,騰不出手也懶得應付。

紅蕊一進來就聽他無比暴躁地說:“告訴老宅的人,再來一個電話梁氏讓他來坐。”

紅蕊接起來,沉默了一會,原樣複述。梁正則語氣森冷:“我問一句都不行了?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你知道現在股價跌了多少嗎?你知道梁氏蒸發了多少錢嗎!”

紅蕊握著電話,恭敬道:“老梁總,我比您清楚,但梁先生在盡力想辦法了,問一句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如果您沒別的事吩咐,勞煩您把我剛才的話轉述給老宅每一個家眷,謝謝您。”說完果斷掛了電話。

梁喑頭疼地喘了口氣,抬手接過紅蕊手上的東西,“原材料取樣送檢了?”

面對梁喑這樣敏銳縝密的老狐狸,紅蕊心裡直髮虛,勉強維持著冷靜說:“已經送了,藥物也在全面召回,另外家屬那邊拒絕與我們交流,打定了主意要把事情鬧大,我認為這件事不簡單,梁總,會不會有人刻意針對梁氏?”

梁喑這些年樹敵不少,但這種商業競爭手段屢見不鮮,無論哪種可能性都不小。

“出結果再說。”

手機驟然響了一聲,梁喑壓著不耐拿起來,眉頭瞬間一鬆。

沈棲:梁先生,我給您和公司的人訂了早餐,您要吃啊,不要太累了。

他看著屏幕上的消息恍惚了一陣,指尖在屏幕上捻了捻,回了個:好。

“沈棲給你們訂了早餐,派人取上來。”

紅蕊怔了怔,“好,我立刻去。”

出了辦公室,紅蕊叫住個人下去取餐,揚聲說:“太太給大家訂了早餐,一會兒趕緊吃,吃完繼續幹活。”

眾人抬起頭,紛紛驚訝。

“太太?”

“梁總的太太?我去,何德何能吃到梁總太太訂的早餐。”

“紅姐你見過樑總太太,漂亮嗎?”

“我聽說是平洲頂尖美人,能不好看嗎。”

紅蕊短促地舒了口氣,“行了別貧了,幹活吧。”

她現在腦門子上還有一把劍呢。

如果沈棲出事兒,她十個腦袋都不夠梁喑砍的。

沈棲帶著東西家都沒回直接去了學校,時間還早,學校裡冷冷清清的。

徐令知一早就在實驗室等他,先替他聯絡了校長補齊所有手續,又看了一遍梁氏相關的新聞。

醫藥行業這樣的新聞不少,梁氏不是第一個,以後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梁氏地位高,造成的影響也更大,如果不及早解決對整個醫療行業也是一次地震。

“目前誰也不能保證原材料無毒,一定做好防護。”徐令知說。

沈棲鄭重點頭,“我明白,老師您也要注意。”

他不能佔用實驗室正常的項目研究,而且這件事目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旦信息外流,權威性和說服力就沒辦法保證。

沈棲只能跟徐令知兩人來做這件事,工程量遠比他設想得要高出許多,他原本保證的三天之內恐怕要延長到五天。

徐令知年紀大了,沈棲怕他身體吃不消,硬是勸他早點回去休息,自己在這兒看著儀器,有任何問題隨時通知他。

深夜的實驗室內亮如白晝。

沈棲打了個呵欠強撐起眼皮,盯著光譜儀出神。

雖然梁喑不一定會回家,但沈棲還是多長了個心眼,先給管家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這幾天不回家了,如果梁先生回去問起來就說自己去工作室住了。

九點多的時候梁喑給他打了個電話,沈棲沒敢離開儀器,摸了手機接起來。

梁喑的聲音雖然疲憊,但仍舊溫柔,“做什麼呢。”

沈棲想關心關心他,但又怕說得多了露餡兒,只好說:“我去工作室了,這幾天我想在那兒住,可以嗎?”

“嗯,去吧,注意別受涼。”

沈棲聽著他倦怠的聲音,幾乎能想象此刻他疲累的樣子,“您不要太累了,有時間就多休息。”

“擔心我呢?”梁喑笑了聲,帶著點兒調侃,“你是以什麼身份說這句話呢,是關心家裡大人辛苦,還是對叔叔的禮貌關懷?”

沈棲耳朵有點發熱,明明只是打電話他卻覺得像是在耳邊說話,躊躇半天才小聲說:“您想要什麼身份啊?”

梁喑是硬抽出的時間給他打這個電話,想聽這道乖乖軟軟的嗓音說點兒好聽的,最好能甜點兒,或者再進一步叫句老公。

他掌管梁氏,比這艱難的時候多了去了,但此時卻覺得累,他“心眼兒”小,知道了怕是也要瞎操心。

人永遠貪心不足,想要這個就會想要那個,有了這個就不自覺想要更多。

他起先只想沈棲不要怕自己,後來又希望沈棲不要喜歡別人。

現在他希望沈棲喜歡自己、愛自己,像自己愛他一樣愛自己,不是報恩,也不是獻祭。

他明白自己貪慾過盛,卻又很卑鄙地利用了這一點。

梁喑笑了笑,說:“不早了,休息吧。”

沈棲看著暗下去的手機,過了好一會才編輯出一條簡短的消息,是先生,但想了半天,沒好意思發出去。

他又把消息刪了,繼續盯儀器。

沈棲和徐令知已經足夠小心對待樣品,但實驗室到底不是絕對無菌環境,況且他也沒辦法保證取樣時是否被其他東西汙染過。

除此之外,設備出現任何問題也會影響檢驗數據。

這項檢測要用到大量設備,從光譜儀到各類器皿,他必須拿出大量的分析結果,確保結論無懈可擊。

沈棲不敢分神,仔仔細細地調整參數,爭取把誤差降到最低。

這個過程沒辦法離開人,一旦檢測中斷就前功盡棄。

沈棲眼皮打架,想起自己畏疼的毛病,狠狠心在手腕上咬了一口,幾乎刺破血肉的力度帶來無法忍受的疼痛。

沈棲打了個顫,瞬間清醒了。

實驗室裡安靜得只有他的心跳聲和儀器發出的電子音。

第二天徐令知一來,沈棲立刻站起身,眼前先是黑了一瞬。

他睡覺一向規律很少會熬通宵,守在梁氏樓下時已經一夜未閤眼。

一天兩夜下來,一雙眼睛熬得通紅,原本殷紅的嘴唇此時看上去血色盡失,彷彿下一秒就要昏過去。

徐令知多少知道他那個風吹吹就壞了的身體,蹙眉道:“我來看著數據,我辦公室裡有個小摺疊床你先去睡一會,再這樣下去,結果還沒出你先結果了。”

沈棲搖頭:“我不困。”

“什麼不困,讓你去休息你就去,真想猝死?”徐令知怒斥一聲,橫眉道:“你不放心我?”

“老師我不是那個意思。”沈棲連忙解釋,熬過勁兒的身體反常的亢奮,他懷疑自己現在可以一口氣跑八百米。

他一閉上眼就滿腦子都是梁喑,現在只希望儘快出結果,早點兒幫他解決問題。

徐令知氣得頭疼,冷聲斥他:“你再不去我就收回權限了,梁喑有什麼好的,值得你這麼拼命,他自己沒本事解決?”

沈棲:“……好,那我先去睡一會。”

沈棲轉身出去,卻不是去睡覺,出門時遇上一臉擔憂的安矜。

“小師弟你眼睛怎麼這麼紅?哭了啊?是不是教授罵你了?需不需要幫忙?”

沈棲勉強和她牽出一點笑,“不是,謝謝師姐關心,我要出去一趟。”

“你要是……哎,哎!”安矜話還沒說完就見這一向穩重又清冷的小師弟跟掉了魂似的往外跑,“……還是失戀了?”

“誰失戀了?”陳瀚湊過來,嚇了安矜一跳,“要死啊你。”

陳瀚跟她一起朝沈棲離開的方向看過去,“小師弟失戀了?不能吧,他長這張臉也能失戀?”

“他一夜沒回去,我早上來就看到實驗室的燈亮著。”衛城瞥了一眼,說:“保不齊是教授帶他做別的項目呢,關門弟子就是不一樣,羨慕不來。”

沈棲出門直奔另一間辦公室,輕吸了口氣抬手敲門。

“請進。”裡頭一道偏冷的低沉嗓音簡短回應。

沈棲推門進去,梁致謹看到他略有些意外,繼而微笑:“有事麼?”

“有。”

沈棲第一次認真打量梁致謹,西裝外面是整潔的實驗白大褂,眉眼冷而清雋,是和梁維生以及二叔都截然不同的氣質。

他看上去優雅內斂,眼角眉梢雖然有笑但未達眼底,有種溫柔卻冷漠的感覺。

他身上有一種,和梁喑截然不同的壓迫感。

沈棲說不上來,但也沒時間再多想,開門見山道:“您看到梁氏的新聞了麼?”

梁致謹給他倒了杯溫水,抬手示意,“請,梁喑不是在處理了麼?怎麼?你不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