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翎 作品

第 101 章 “你沒有資格和我...

 裴長臨話音落下,周遭霎時陷入沉寂。

 眾人的視線落在林天逸身上,後者的臉色重新變得蒼白,呼吸漸漸急促。

 他恍惚般低下頭,重新看向了那幅躺在桌上的《美人遊園圖》。

 其實那並不是多麼驚為天人的作品,沒有無比精妙的構圖,更無任何高深技法,就算是他也能看出,畫作者其實並未經過專業培養。甚至,對方多半隻是將這件事作為一個愛好,閒來無事自學幾筆。

 可是,旁人又是如何評價的?

 靈氣十足,天賦超群。

 天賦。

 多麼不講道理的詞。

 這個詞可以一瞬間抹消掉無數努力,就像一場漫長的路途,他揹負行囊,艱難跋涉,走得精疲力盡之後才發覺,對方從出生起就站在了他遙不可及的地方。

 可是,憑什麼?

 憑什麼他奔波萬里,最後仍然被人遠遠甩在身後。

 憑什麼他日復一日的磨礪畫技,收穫的讚譽,卻抵不過一個十多歲的雙兒少年寥寥幾幅畫。

 甚至……甚至還要來這種地方,做這種事……

 林天逸眸光晦暗,胸膛無聲起伏。

 他好一陣沒有回應,崔婉兒走上前來:“林先生,把畫軸給我。”

 她的態度出奇地冷靜,但語調已經冷淡下來,不帶任何情緒。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不可能還不明白。

 林天逸與她對視片刻,輕輕點了點頭:“……好。”

 他長舒一口氣,忽然快步上前,蠻橫地伸手朝那畫軸抓去。

 崔婉兒驚呼一聲,裴長臨卻好似早有準備,側身攔住對方去路,雙手攀住對方肩膀,將人用力一推——

 林天逸踉蹌後退幾步,跌倒在地。

 他掙扎著還想起身,卻被幾名圍觀已久的書生學子攔住。徐承志被他爹攔著不讓出面,在人群裡憋屈了好一會兒,這會兒抓緊機會,順勢在對方身上踹了幾腳出氣。

 場面一時混亂,裴長臨卻並未關心。他只是小心翼翼將畫軸捲起,細緻地繫好綢帶。

 賀枕書同樣沒理會那些混亂,悄悄蹭到他身邊:“你之前怎麼都沒告訴我呀……”

 裴長臨繫好了畫軸,抿唇笑了笑:“原是想給你個驚喜,後來嘛……是想看你什麼時候能發現。”

 賀枕書輕輕錘他:“煩人。”

 裴長臨拿著那幅畫軸走到崔婉兒面前,將軸杆抽出,遞到她面前:“崔姑娘請看。”

 那軸杆的中央,的確刻著一個獨特印記。

 “崔姑娘若還買了我夫郎的其他畫作,儘可回去查看,只要畫作為真,軸杆上皆會有這個印記。”裴長臨道,“今日我夫郎帶來的新作同樣如此,崔姑娘若仍有疑慮,也可去查驗一番。”

 崔婉兒仔細檢查了軸杆,搖搖頭,將軸杆還給他:“不用了,我相信公子。”

 “這次是我識人不清,受人矇騙,還險些令公子被人誤會。”崔婉兒不愧是大家閨秀,遇事並不躲避,坦率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婉兒向公子道歉,也……也向臨書先生道歉。”

 最後這句話,她是對賀枕書說的。

 賀枕書連忙搖頭:“崔姑娘言重了,這種事誰能想到,你也是受害者。”

 崔婉兒沉默下來,並不回答。

 “不過,我還是不太明白。”賀枕書看了眼還在與人群糾纏的林天逸,道,“我這幅《遊園圖》的確是有人高價約稿,我還收了錢的,若不是崔姑娘,那……”

 崔婉兒聽出他想說什麼,搖搖頭:“據我所知,林先生……林天逸家境貧寒,應當沒有錢財買畫。”

 “那他是如何拿到我的畫,還用這畫欺騙崔姑娘?胡掌櫃先前明明說——”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是啊,除了胡掌櫃之外,還有誰能拿到他的畫呢?

 賀枕書明白了什麼,垂下眼來。

 裴長臨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走到林天逸面前:“你與那位青山鎮的胡掌櫃之間,究竟有什麼交易?”

 林天逸正被以徐承志為首的幾名書生拉扯著要扭送去山莊管事處,聽言奮力掙脫開來,冷笑道:“交易?我哪裡配與姓胡的有交易,我只不過是他的工具罷了!”

 正如許多字畫行一樣,胡掌櫃的文軒字畫行出售的名家畫作,亦是真假參半。

 但真假難辨的贗畫不是憑空得來,因此,胡掌櫃手底下其實簽了一大批慣會模仿他人畫作的贗畫師。

 “所以,你是那間字畫行的畫師?”賀枕書問。

 “是。”林天逸衣衫和發冠都在方才的掙扎中弄亂了,整個人顯得狼狽不堪。他推開攔在他身前的人,朝賀枕書淡淡一笑:“我是文軒字畫行裡最好的贗畫師,至少在模仿你這件事上,是最好的。”

 賀枕書:“……”

 對方這說法令他不適極了,周遭更是群情激奮,還有人大聲斥罵起來。可林天逸並不在意,繼續道:“方才那些畫你也看到了,我還帶了些別的過來,你可以都看看。除了幾幅新作是為了假扮‘臨書先生’而新畫的,大部分都是過去的舊畫。”

 “我們的風格原本就很像,也可以說是喜好相似。”

 他閉了閉眼,眼底露出幾分不甘:“可是為什麼,你的畫就能一幅接一幅賣出去,輕輕鬆鬆名揚全城。而我,在文軒字畫行待了數年,卻仍然只能昧著良心去仿造那些贗畫!”

 “你以為我不想堂堂正正帶著自己的作品出入書畫展?你以為我不想看著自己的畫作受人喜愛,名揚千里?我與你究竟差在哪裡,運氣嗎?”林天逸眼底隱隱露出癲狂之色,可他說到這裡,忽然又冷靜下來,“對,應當就是運氣……”

 他的視線落在展位上那幾幅畫作上,輕輕笑了下:“這幾幅是我模仿得最像的,胡掌櫃說直接當成‘臨書先生’的新作也無不可。你看,我畫得很好不是嗎,若不是被你那木匠夫君在真品上做了那勞什子的印記,今日在場的,誰能分得出?”

 林天逸這話不無道理。

 他的畫功不差,無論是原本便風格相近,還是他有意模仿,他擺出來的這幾幅畫,的確與賀枕書的畫作極為相似。如果不是裴長臨為畫作特別做了印記,賀枕書或許真的會被如何自證而困擾住。

 可是……

 “我不覺得我們的差距只有運氣。”賀枕書道。

 “最開始,我也沒想過我的畫能夠賣錢。當初胡掌櫃找到我時,其實也是希望我能替他繪製仿畫。”賀枕書停頓片刻,朝裴長臨看了一眼,“那時候我的夫君還病得很重,我們手頭很缺錢,我猶豫了很久,可我仍然不想那樣做。”

 “你或許有不得已的理由,但這世上不只有你陷入困境,更不會只有這一條出路。”

 “你選擇了這條路,丟失了身為創作者的本心。你畫技再好,模仿得再像,那都不是你的。你沒有資格和我比。”

 賀枕書飽讀詩書多年,往日大多與人為善,就算是生氣,也不會肆意攻擊別人,更不曾對人說過這麼重的話。

 但今日這事,切切實實觸及了他的底線。

 林天逸踉蹌一下,頹然低下了頭。

 “說得好!”

 “不愧是‘臨書先生’!”

 人群爆發出讚許之聲,賀枕書這才後知後覺,默默難為情地挪回了裴長臨身後。

 裴長臨將他這反應看在眼裡,輕笑了笑,繼續對林天逸道:“根據我們當初與胡掌櫃的協定,字畫行只能負責寄售畫作,不得進行倒賣、仿冒及其他一切行為。請你回去轉告胡掌櫃,‘臨書’的畫作以後不會再交由文軒字畫行寄售,若以後再出現這等情形,我們必定狀告官府,讓知府大人替我們做主。”

 他說話間,山莊管事也終於被人請來。

 那管事的模樣嚴肅,不苟言笑,聽人說完前因後果,當即命人將林天逸帶走。

 ——書畫展明令禁止偷盜、仿冒他人畫作,違令者不僅要被逐出山莊,甚至可能惹上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