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你心裡可曾有人?
徐雲棲當然沒有開口挽留,這種事強求不得,裴沐珩也不曾駐足,他回到書房,若無其事繼續忙公務。
只是素來為朝爭而費神的男人,這一夜罕見失了眠。
就彷彿一人在乘船,明明順風順水,驟然間打了個轉,令他措手不及。
直到凌晨裴沐珩方沉沉睡著,不到兩個時辰,外頭黃維又來敲門。
窗外起了大霧,整座屋子被白茫茫的晨霧給覆住,裴沐珩披著白色中衣闔著眼坐在床上,黃維見他臉色不虞,說話口吻也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方才宮裡是陛下請您進宮去。”
裴沐珩指腹輕輕敲打眉心,微有些愣神。
皇帝兒孫滿群,從來不缺伺候的人,過去極少主動宣他入宮,今日天一亮便傳召,定有蹊蹺。
細細一想,裴沐珩也明白了。
過去太子和秦王等人鞍前馬後擁簇在皇帝跟前,孫子無不爭相討好,暗存較量,可如今太子出了事,東宮一支全軍覆沒,秦王和陳王及七王等人,皇帝不信任了,父王不受待見,十二王受了傷,只剩下他這個皇七孫用得順手。
裴沐珩漆黑的眸子裡忽然泛起一絲涼薄的自嘲,為了從一眾皇孫中出頭,他已不記得蟄伏了多少年,挑燈夜戰多少日,甚至為此隱姓埋名打國子監報名參與科考,為的均是在朝堂博出一方天地,費勁鑽研至而今,總算是寶刀出鞘。
高大的身子慢慢站起,雙目闔著,由著黃維伺候穿戴,心裡明明有一股快意幾乎要破膛而出,只是偏偏又少了點什麼,少了什麼,他亦不自知。
裴沐珩收整心緒入了宮,徑直被小內使領著去了奉天殿。
拾上白玉臺階,遠遠瞧見司禮監掌印劉希文,由小內使攙著從側殿邁出。
劉希文今年已有近六十高齡,伺候皇帝可不是一個容易的活計,更何況他五十年如一日,早已將自己熬成一個乾癟的小老頭,此刻,裴沐珩便見他搭著小內使的胳膊,一瘸一拐下臺階來。
裴沐珩神色不變,緩步上前負手看著他,
“劉掌印這是怎麼了?”
劉希文早發現了裴沐珩,立在臺階上喘了一口氣,對著他不緊不慢行禮,“在行宮住了一陣,老寒腿復發了,昨夜伺候陛下一夜,這不,晨起頭昏腦漲,陛下準我回值房歇著。”
裴沐珩聞言面上的關心真切幾分,信手便從袖兜裡滑出一物,遞給劉希文,“劉掌印,這是我父親慣用的軍中藥油,聽聞治療老寒腿,極是有效,您試試。”
劉希文目光在那小藥瓶上落了落,瞬間定住了。
說它是個藥瓶,其實不然,物件不大,是一個用極品翡翠雕刻的觀音瓶,雕工極是精湛,幾乎到巧奪天工的地步,劉希文執掌內廷,什麼好寶貝沒摸過,面前這個小瓷瓶,實則是前朝雕刻大師曲步河老年的封山之作。
曲步河的玉雕,與米芾的書法,王希孟的畫作,併為前朝三大稀世珍寶。
裴沐珩這一招,手筆不俗。
劉希文喜歡玉雕,不是什麼秘密。
裴沐珩哪裡是送藥油,實則是送玉雕。
劉希文笑得不動聲色,“倒是叫三公子與王爺掛記了,”不著痕跡接過藥瓶,往上方巍峨的奉天殿望了望,嘆道,“陛下身子不適,晨起嘔了一口血,三公子小心侍奉。”
丟下這話,劉希文施施然下了臺階。
裴沐珩對著他背影深深凝望片刻,思量了他方才那句話,轉身拾級而上。
皇帝果然病了,召他侍奉,這是裴沐珩第一次侍疾,他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
裴沐珩連著三日沒回府。
徐雲棲也沒放在心上,到了四月十七這一日,城陽醫館遞是有一位重要的客商傷了腿,約了好幾回,請徐雲棲務必前去救治。
從“重要”二字,徐雲棲便知那人該是砸了不少銀子給胡掌櫃,徐雲棲也不含糊,利索帶著銀杏出了門。
照舊從成衣鋪子換了一身素裳趕到隔壁醫館二樓,推門而入,只見一身著月白寬衫的男子,悠閒地靠在南窗下的藤椅,手裡搖著一把青綠山水的畫扇,舉止投足,清閒自在,如朗月清風在懷。
徐雲棲在那張臉上定了一瞬,緩步進入。
胡掌櫃正在點頭哈腰陪笑,見她過來,神色微亮往她遙手一指,“爺,這位便是徐娘子,她針灸之道可謂是出神入化,讓她給您扎扎針,必定是妙手回春。”
伺候在裴循身側的內侍,見是一位女娘,臉色頓時一青,“怎麼是位女娘子?”
胡掌櫃的笑容不改,稍稍直起身,這回姿態便有了些變化,“小哥可別看她是位女娘子,在她手裡治過的病人,沒有不感恩戴德的,在下鋪子幾位坐堂大夫,沒一個比得上她,若非如此,我也不費盡心思請了她來。”
胡掌櫃此人雖然有些私心,對著徐雲棲的醫術是十二分佩服,絲毫沒有因為她是女子而輕怠,也正為他這一份獨到的眼界,徐雲棲願意替他坐診。
徐雲棲不疾不徐往裡來,也
沒有往裴循的方向看了一眼,只吩咐銀杏擱下醫箱,準備淨手。
那佯裝成小廝的內侍見徐雲棲似乎頗有些架子,便不大高興。
裴循已經看到了徐雲棲,只覺這女子似乎在哪兒見過,細想又想不起來,他素有賢名在外,從不輕易拿架子,端得是溫文儒雅,
“人家娘子都不計較,你計較什麼,胡掌櫃既然這般說,咱們便信任徐娘子,若是不信任大夫,什麼病都治不好。”
裴循說這話時,徐雲棲回眸看了他一眼。
兩個人視線對了個正著。
這是裴循第一次近距離見到徐雲棲,才發覺此女相貌脫俗,氣質空靈,這樣一位嬌滴滴的姑娘,竟然是位女大夫,當真叫他吃驚,只是裴循將所有情緒收斂得很好,由著胡掌櫃幫他將腿抬起,露出右腿腳踝的傷處。
徐雲棲手執棉籤,湊近看了一眼,便知是劍傷,且傷了經脈。
怎麼傷得徐雲棲不知,卻知道上回他與大兀人比箭,傷勢該是加重了。
她目光定在傷處,抬起手,銀杏遞來一個小碟子,碟子裡盛了些許藥油,徐雲棲粘了些藥油,徑直往他傷處塗去,邊塗邊按,力道慢慢加重,到某一處時,裴循疼得呲了一聲。
而整個過程,徐雲棲臉色沒有半分變化,神情細緻入微。
裴循忍著痛楚,看著面前這個貌美的小姑娘,對她生了幾分好奇。
他很少在一個女人身上,看到這樣一份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鎮定氣場,而她鎮定之餘,更多了幾分平和之氣,就彷彿她是那降世的觀音菩薩,可渡人間一切苦難。
半個時辰後,待徐雲棲行了一輪針,裴循對她認識又添了一層,她當真是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腳踝痛楚顯見減了幾分,摸上去沒那麼痛了。
收針後,徐雲棲繼續塗上一層藥油,招呼銀杏道,
“順著這條經脈,往下塗三百次,力道不輕不重,以他不皺眉為準。”
“好嘞!”銀杏接過她手中的牛角刮,蹲在裴循跟前,給他刮療經脈。
銀杏接手後,裴循明顯察覺那股力道不如徐雲棲把握準確,裴循往後靠在背搭,稍有些遺憾。
徐雲棲回到一旁桌案,開始配藥方,胡掌櫃立在她身側打下手,徐雲棲每說一味藥,胡掌櫃的便在牆面藥櫃裡尋出一味,裴循看著她,她纖指如玉,姿態閒雅,指尖動作如行雲流水,她生得一雙好看的手。
待這個念頭冒出來時,裴循微微自哂,連忙別過頭。
少頃徐雲棲配好藥方,交給胡掌櫃碾碎,然後坐在一邊悠閒地喝茶。
徐雲棲時不時看裴循一眼,裴循也忍不住打量她,最後忍不住了,徑直問,
“徐娘子,我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你。”
徐雲棲笑著擱下茶盞,清脆地回,“十二王爺,我是熙王府三公子的妻。”
裴循差點被口水嗆死。
身為當今皇后唯一的嫡子,自小銜金含玉出身的他,也算見慣大風大浪,但今日屬實被徐雲棲這句話給驚得下不來地。
裴循難以置信,顧不上腳踝的痛楚,直起腰正襟望著徐雲棲,
“你是珩兒的新婚妻子徐氏?”
“正是。”
與其將來在皇家宴席上撞上,弄得大驚小怪,還不如痛痛快快承認。
她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裴循心情複雜看著她,表情一言難盡。
裴沐珩的妻子竟是一位身懷絕技的女大夫?
等等,想起半年前那場荒唐的婚事,裴循驟然間什麼都明白了。
人家徐雲棲本就出身鄉下,大約是學了些本事,便在醫館坐診,不料偏被皇帝相中,許給了裴沐珩。
這不是徐雲棲的錯。
“珩兒知道嗎?”裴循犯愁看著她。
徐雲棲雙手交疊,面露茫然。
去年除夕前那場大雪,她急著救一名孕婦,由裴沐珩的暗衛送來此地,她不知道裴沐珩知不知曉。
或許他對她的事並不上心,不想費工夫打聽,又或者他不在意。
“這我不清楚。”徐雲棲如實道,
裴循不說話了。
面前這姑娘顯然不太懂皇家規矩,也不知道自己此行此舉對於世家貴胄意味著什麼。
裴循心裡蒙上一層擔憂,想張口說些什麼,對上徐雲棲那雙晶瑩剔透,純淨到毫無一絲汙垢的眸子,終究是嚥下去了。
一陣沉默過後,裴循問起自己這腳傷。
“我這腳還治得好嗎?”
“治得好。”對於自己擅長的領域,徐雲棲向來是自信而大方的,
“我給您調製一瓶藥油,王爺拿回去每日塗上三次,七日後再來複診。”
一聽到“複診”,裴循腦仁突突得疼,“可以不用複診,只塗藥油嗎?”
他也想盡快治好腿傷,只是若叫裴沐珩曉得此事,他怕裴沐珩會砍了他,還有他那位熙王嫂.裴循已經開始擔心徐
雲棲的處境。
徐雲棲聽出他弦外之音,顧忌她的身份,不願讓她看診。
對於不信任她的病人,徐雲棲從來不勉強,她慢悠悠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腿在您身上,您自個兒說了算。”
裴循:“.”
裴沐珩知道自己娶了一位怎樣的妻嗎?
臨走前,裴循駐著柺杖與徐雲棲道謝,並道,
“這件事我不會與任何人透露半字。”人家夫妻的事交給人家自己解決。
徐雲棲滿臉隨意。
回去路上,銀杏也為同樣的事犯愁,
“姑娘,等姑爺知道了,咱們該怎麼辦?”
徐雲棲靠著車壁昏昏入睡,“沒發生的事不要去想,將。”
*
入夏後,雨水漸漸地多了,剛晴了兩日,天色又轉了陰,到了下午申時,烏雲翻滾,眼看要下大雨。
裴沐珩自皇宮出來,打算回府一趟。
皇帝已有好轉,太子的案子有條不紊地在查,這段時日,朝廷上下詭異般的安靜,所有人都按部就班當差,誰也不敢翻出半點風浪。
一切朝著預想的方向發展,裴沐珩心情屬實不錯,更添幾分意氣風發。
黃維陪著他鑽入馬車,順道告訴他,
“少奶奶今日出門去了,去了她的嫁妝鋪子,還說要去隔壁藥鋪抓些藥,這會兒也不知有沒有回府。”
裴沐珩目色幽幽看著前方的虛空,這才想起夫妻倆起了齟齬,沉默片刻,開口吩咐,
“去鋪子接她。”
這一路裴沐珩按著眉心想,朝爭大變在即,他沒有功夫去揣摩妻子的心思,更無心去糾纏她那些過往,只要徐雲棲心裡沒別人,日子就能過。
徐雲棲剛行了一段路,瓢潑大雨從當空澆下來,車伕想快些趕回府,路上不小心陷入泥坑,車軸壞了,徐雲棲主僕來到一家鋪子的廊廡下避雨。
牆角種著一顆月桂,桂樹下不曾鋪青石磚,漫天雨絲澆下來,地面泥濘一片。
她聞著芬芳的泥土氣息,聽著噼裡啪啦的雨聲,放空了心緒。
大約是跟著徐雲棲漂泊慣了,銀杏望著無邊無際的大雨,也絲毫不愁怎麼回府,彷彿無論在哪裡都可以湊合一夜。
裴沐珩擒著一把黑油傘下車,看到對面的妻子身著月色長裙立在簷角,雨絲沾溼了她額角,鬢髮一根根溼漉漉地黏在面頰,那張白皙的俏臉被水洗過,刷出一層新的豔色來,狹長眼尾彎成一道無邪的笑,滿臉寫就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當年的那場大火,無邊無際,像極了面前這場雨。
火苗如靈蛇,拼命往她身上竄,髮尾沾上火星子,袖口被燒出一道口子,她跑啊跑,摔倒在水缸邊,濃煙嗆得她喘不過氣來,窒息的絕望漫過心頭,大約是老天爺不肯絕她吧,雨轟隆隆而下,那種絕處逢生的舒爽至今嵌在骨子裡,揮之不去。
她喜歡雨,喜歡被雨洗刷的感覺。
忽然間,一把黑油傘撐在她上方,那個男人,挺拔蘊秀來到她跟前,將風雨隔絕在他身後,薄唇輕啟,慢聲道,“夫人,我來接你回府。”
徐雲棲愣愣看了他半晌,低頭瞥了一眼溼漉漉的裙襬,露出幾分不好意思。
裴沐珩將身上披風解下,遞給她,徐雲棲裹好,朝他露出甜甜的笑容。
裴沐珩將她接上馬車。
馬車十分寬大,小案軟塌茶具一應俱全,車內整潔乾淨,一塵不染,徐雲棲身上沾了水汽靠坐在一邊,夫妻倆之間隔了些距離,裴沐珩見她面頰殘有雨珠,尋來一塊帕子遞給她,徐雲棲一面裹緊衣裳,一面將面頰的雨水拭去,隨口問道,
“三爺怎麼過來了。”
“我有些話想問你。”裴沐珩眉目清逸,語氣也尋常。
徐雲棲聞言頓了一下,知道他要問什麼,轉身過來面朝他,神色鄭重了幾分,
“你問。”
馬車緩緩往前,大雨噼裡啪啦拍在車頂,襯得車廂別樣的寧靜。
裴沐珩望著她清澈的雙眸,開門見山,“你與蔣家的事我知道了。”
徐雲棲神色坦然點頭。
裴沐珩深沉漆黑的眸一動不動注視著她,“那你心裡可曾有人?”
徐雲棲微微一怔,她並不能明白什麼叫心裡有人,但可以確認,當初與蔣玉河相處很是愉快,他性子溫柔體貼,事事替她考慮周全,二人結識於婚前,熟知彼此的性情,婆母和善,夫妻恩愛,可以預見成婚後的日子,順風順水,如果一定要論,蔣家著實是她最好的選擇。
但這些話不能講得太透。
她與裴沐珩夫妻感情本就如履薄冰,沒必要橫亙一個疙瘩。
只是裴沐珩又不是一個能輕易糊弄的人。
怎麼辦?
徐雲棲想了想回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親問我想嫁什麼人,我便告訴她我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她這雙眸子太過乾淨
,很難讓人不相信她的話。
“什麼樣的日子?”他聲線清潤,眸色深靜,靜到只消一點風吹草動便能劃破那片寧靜。
徐雲棲笑眼彎了起來,“我那時想的是,嫁一個知根知底,門當戶對,和氣溫柔的夫君,過無憂無慮的日子。”
知根知底,門當戶對,和氣溫柔,而非蔣玉河這個人。
裴沐珩心裡一時說不上是何滋味,
不過可以確信的是,知根知底,門當戶對,和氣溫柔,他與這些字眼,半點不沾邊。
*
夫妻二人至晚方歸,彼時雨勢已緩,華燈初上,錦和堂傳是王妃病重,裴沐珩打算過去,徐雲棲立在他身後輕聲道,“要不,我跟你一道過去吧。”
她也可酌情給王妃看診,如果王妃願意的話,畢竟,她是個大夫。
不料裴沐珩搖頭,周身依舊是那一股平靜凜然的氣度,“你淋了雨,且回去休息,賀太醫已經到了府上,母親的病一直是他老人家在看,無礙的。”
徐雲棲無話可說。
裴沐珩惦記母親,不再多言,負手沿著長廊迅速往錦和堂去,徐雲棲折回了清暉園,陳嬤嬤見她裙襬溼了一片,嚇不得輕,“我的主兒,您快些換身衣裳,老奴這就吩咐人給您煮薑湯,可別涼了身子。”
徐雲棲不是頭一回淋雨,還真沒當回事,不過也沒拂了老嬤嬤好意,“我先泡了個澡,再喝湯。”
王妃這場病來勢洶洶,請太醫,煎藥,鬧得好大的動靜。
翌日徐雲棲去錦和堂探望婆母,謝氏忙著照顧王妃,又要打點中饋,擔心徐雲棲惹王妃動氣,便委婉拒絕了她,
“母親需要靜養,弟妹好意我會轉告婆母。”
徐雲棲盡到禮數,便往回走,不一會,李氏牽著兒子勳哥兒追了出的樣子。
二人沿著長廊離開錦和堂,待沒了旁人,李氏便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