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昀 作品

第 18 章 你心裡可曾有人?

 “我告訴你,母親生病也有個緣故。”

 “什麼緣故?”

 李氏往高牆外指了指,神神秘秘道,“隔壁的荀夫人和荀二姑娘要回來啦,昨個兒給婆母送了信,你是不曉得,那荀二姑娘好心機,愣是支著病軀,給婆母做背搭,繡抹額,可把婆母哄得團團轉,三弟妹,不是我說你,你得上心了。”

 李氏正色看著徐雲棲。

 徐雲棲滿臉無奈,“嗯,我會上心的。”她敷衍道。

 李氏便興致勃勃拉著她講述熙王妃的喜好,暗示徐雲棲如何討好婆母,一鼓作氣打敗隔壁那個小狐狸精。

 徐雲棲哭笑不得,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對了二嫂,我做了幾片阿膠糕,你隨我去園子裡嚐嚐。”

 勳哥兒在前頭跑,二人有說有笑去了清暉園。

 這是李氏第一回來清暉園,沿著廊廡把前後院落逛了一遍,開間闊氣,佈局低調奢華,看得她滿臉豔羨,“哎,果真嫡庶有別,你們這院子比我們碧春園可大多了。”

 徐雲棲笑而不語,邀請她去隔壁水榭喝茶。

 李氏邊走邊道,“衝著婆母偏心三弟,讓你住這麼奢華的園子,她的脾氣你就忍一忍。”

 徐雲棲聽了哈哈大笑,覺得二嫂此人也很有趣。

 裴沐珩這一去,又是十來日,就在徐雲棲快忘了他這個丈夫時,裴沐珩在煙雨朦朧中踏上了清暉園的長廊。

 徐雲棲將久違的丈夫迎進來。

 裴沐珩神色疲憊坐在明間,語氣也帶著愧疚,“抱歉,許久不曾回府。”

 這應該不是他離開最久的一次,徐雲棲笑笑不說話。

 事實上,她對裴沐珩印象挺好的。

 裴沐珩明顯因為蔣玉河的事有些不快,至而今卻不曾在她面前說半句重話,可見他涵養極好,就怕有些丈夫,不愛妻子便罷,佔有慾極強,給妻子定各式各樣的規矩。

 紛繁複雜的朝務沖淡了裴沐珩對蔣玉河那一事的在意。

 太子的案子快要落定,大理寺卿已查到太子別苑火藥的來源,不日便要給太子定罪,但這個節骨眼,皇帝病得不輕,若是皇帝出了事,受益的便是秦王,這不是裴沐珩願意看到的。

 他近來很忙,以至於出宮時,方想起已十多日不曾回府。

 聽到同僚提起家中妻子,他想到徐雲棲,遂回府看看她。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不是個合格的丈夫。

 “朝中正值多事之秋,陛下身子不大好,太醫院拿不出好的方子來,皇宮人心惶惶,太子出了事,朝中各黨暗中作祟,偏生皇祖父信任我,予我重任,我要應付內閣與六部,壓力不小,是以怠慢了你。”裴沐珩握著妻子遞過來的茶盞,一字一句道。

 這是裴沐珩第一次與徐雲棲談論朝堂,徐雲棲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雖說她從不關心朝務,卻也明白,這個時候,皇帝病倒,對熙王府不利。

 丈夫在示好,她也該往前邁一步。

 “三爺,你知道的,我會一些藥膳,你把陛下的症狀告訴我

,興許我能幫上你。”

 裴沐珩訝然看著她,恍惚想起當初那一盤藥糕,被皇祖父吃了兩塊,後來談起此事,皇祖父讚不絕口,即便藥糕不能治病,給皇祖父換個口味也好,他老人家已經很久不曾吃下一頓完整的膳食了。

 妻子沒有責怪他冷落,卻想著如何幫他分憂,裴沐珩心裡那點不悅也被衝散。

 他簡單敘述了皇帝的症狀,徐雲棲心裡盤算一番,

 “我會做一道糕點,能幫著老人家強身健體,只是需要一味新鮮的鹿血,一小截千年何首烏。”

 裴沐珩神色微凝,“我這就想法子弄來。”

 裴沐珩花了兩日功夫,弄來了新鮮的鹿血與千年何首烏,徐雲棲打算給皇帝做一道“九九朝陽糕”。

 別看這只是一道糕點,所需藥物共達二十九種,每一種藥物的分量極其講究,多一分,少一分,功效千差萬別,徐雲棲當年為了研製出這個方子,在外祖父的調//教下,耗了整整兩年。

 自然,做起來也不容易,主僕二人用了一日功夫方做出九塊。

 東西做好,徐雲棲登車趕往皇宮。

 裴沐珩無暇出宮來接,便囑咐黃維來拿食盒,也不知徐雲棲想了什麼法子,食盒送到奉天殿時,糕點彷彿新鮮出爐,散發著不濃不淡的藥香。

 皇帝上回嘗過徐雲棲的手藝,心裡屬實惦記著,只是身為皇帝總不能開口朝孫媳討吃的,是以緘口不言,前兩日嘴裡沒滋味,隨口提了一句,裴沐珩記下了,這不便吩咐徐氏給送來。

 劉希文將瘦了一圈的皇帝扶起,在他後背墊了個厚厚的引枕,皇帝舒舒服服靠在床榻上,看著裴沐珩將食盒打開,端出一盤糕點來。

 皇帝所有入口之物,均要太監試毒。

 這是熙王府進貢的膳食,為顯誠心,裴沐珩親自試吃。

 九塊糕點,皆是獨塊獨塊的,每一塊皆要試。

 裴沐珩用薄薄的小勺切出一片嚐了滋味,再侍奉皇帝享用。

 等到皇帝將九塊吃完時,他自個兒也吃了不下一塊的分量。

 起先不覺如何,一個時辰後,身上躁意明顯,回想這道藥糕里加了鹿血,裴沐珩按了按眉心,心下苦笑。

 這一夜皇帝果然睡得極香,翌日醒話中氣十足。

 “珩哥兒,你這媳婦手藝很好,這道藥膳舉世獨絕,朕已經許久不曾這般精神了,朕要賞她。”

 裴沐珩帶著豐厚的賞賜回了清暉園。

 午後下了一場大雨,天色漸開,斜陽從雲層縫裡探出半個頭,灑落一片餘暉落在院間。

 宮人們將一箱金銀珠寶抬至堂屋正中,陳嬤嬤連忙準備了銀子打發給對方,由著黃維恭恭敬敬將人送出了門。

 裴沐珩坐在堂屋北面的桌案一側喝茶,徐雲棲拿著賞賜的單子核對一遍,確認無誤,便叫嬤嬤們抬著送去了庫房。

 她挪著坐到裴沐珩對面,望著他笑,

 “陛下可有好轉?這藥不能吃多了,我隔日再給他老人家做上兩回,吃三回也夠了,餘下的還得靠他老人家自個兒好好養。”

 皇帝這回賞賜頗為豐厚,徐雲棲也不能不識趣。

 裴沐珩聽著妻子清脆婉轉的腔調,漫不經心點了頭。

 徐雲棲是大夫,總有察顏觀色的毛病,她發覺裴沐珩眼下藏著一片黑青,“三爺,你是不是不舒服?”

 裴沐珩抬起眼,晦暗不明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搖頭,“無大礙。”

 他不知那藥糕吃了後勁這般足,昨夜幾乎一宿沒闔眼。

 若徐雲棲真真只是個做藥膳的,便信了裴沐珩的話,可她更是一個深諳醫道的大夫,狐疑盯了丈夫片刻,徐雲棲問,

 “你也吃了?”

 裴沐珩一言未發看著她。

 徐雲棲對上丈夫諱莫如深的眼神,不知為何便生出幾分幸災樂禍來。

 怪她不曾提醒,害裴沐珩吃了虧。

 恍惚記得當年她也吃了幾塊,將一張小臉蒸的紅彤彤的,連著洗了個冷水澡方入眠,裴沐珩昨夜當不好受。

 她笑起來,清澈的眸子裡彷彿有水光在晃。

 裴沐珩見她這模樣,心中微惱,眼尾狹長微翹,面無表情解釋,“天子入口之物皆要試毒,因是你親手所作,我便不想假於人手。”

 哪知那玩意兒他吃不得。

 徐雲棲忍著笑道,“怪我,忘了提醒您,下次您別吃了。”

 她眼波微轉,星光瀲灩。

 裴沐珩移開眼。

 有落花隨風扶入窗欞,落在徐雲棲的髮梢,或粘在裴沐珩衣襬,霞光正好。

 裴沐珩心裡想,或許徐雲棲想嫁的不是他,最開始他心目中的理想妻子也不是她。

 終究是陰差陽錯成了婚,往後的日子慢慢磨合。

 “夫人,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一直是想著認真跟你過日子,夫人你呢?”

 他雙手微垂,眸光如水般投過來,正襟危坐看著她。

 徐雲

棲怔了一下,斂住笑意,不假思索回,“我也是。”

 話說開了,顧慮消除,裴沐珩揚聲喚來黃維,

 “去書房,將我衣物搬來後院。”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零點上夾子,所以明天更新從零點推遲到晚上21點,也就是說下一章在週二晚上21點。兩百個紅包,麼麼噠。

 徐雲棲當然沒有開口挽留,這種事強求不得,裴沐珩也不曾駐足,他回到書房,若無其事繼續忙公務。

 只是素來為朝爭而費神的男人,這一夜罕見失了眠。

 就彷彿一人在乘船,明明順風順水,驟然間打了個轉,令他措手不及。

 直到凌晨裴沐珩方沉沉睡著,不到兩個時辰,外頭黃維又來敲門。

 窗外起了大霧,整座屋子被白茫茫的晨霧給覆住,裴沐珩披著白色中衣闔著眼坐在床上,黃維見他臉色不虞,說話口吻也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方才宮裡是陛下請您進宮去。”

 裴沐珩指腹輕輕敲打眉心,微有些愣神。

 皇帝兒孫滿群,從來不缺伺候的人,過去極少主動宣他入宮,今日天一亮便傳召,定有蹊蹺。

 細細一想,裴沐珩也明白了。

 過去太子和秦王等人鞍前馬後擁簇在皇帝跟前,孫子無不爭相討好,暗存較量,可如今太子出了事,東宮一支全軍覆沒,秦王和陳王及七王等人,皇帝不信任了,父王不受待見,十二王受了傷,只剩下他這個皇七孫用得順手。

 裴沐珩漆黑的眸子裡忽然泛起一絲涼薄的自嘲,為了從一眾皇孫中出頭,他已不記得蟄伏了多少年,挑燈夜戰多少日,甚至為此隱姓埋名打國子監報名參與科考,為的均是在朝堂博出一方天地,費勁鑽研至而今,總算是寶刀出鞘。

 高大的身子慢慢站起,雙目闔著,由著黃維伺候穿戴,心裡明明有一股快意幾乎要破膛而出,只是偏偏又少了點什麼,少了什麼,他亦不自知。

 裴沐珩收整心緒入了宮,徑直被小內使領著去了奉天殿。

 拾上白玉臺階,遠遠瞧見司禮監掌印劉希文,由小內使攙著從側殿邁出。

 劉希文今年已有近六十高齡,伺候皇帝可不是一個容易的活計,更何況他五十年如一日,早已將自己熬成一個乾癟的小老頭,此刻,裴沐珩便見他搭著小內使的胳膊,一瘸一拐下臺階來。

 裴沐珩神色不變,緩步上前負手看著他,

 “劉掌印這是怎麼了?”

 劉希文早發現了裴沐珩,立在臺階上喘了一口氣,對著他不緊不慢行禮,“在行宮住了一陣,老寒腿復發了,昨夜伺候陛下一夜,這不,晨起頭昏腦漲,陛下準我回值房歇著。”

 裴沐珩聞言面上的關心真切幾分,信手便從袖兜裡滑出一物,遞給劉希文,“劉掌印,這是我父親慣用的軍中藥油,聽聞治療老寒腿,極是有效,您試試。”

 劉希文目光在那小藥瓶上落了落,瞬間定住了。

 說它是個藥瓶,其實不然,物件不大,是一個用極品翡翠雕刻的觀音瓶,雕工極是精湛,幾乎到巧奪天工的地步,劉希文執掌內廷,什麼好寶貝沒摸過,面前這個小瓷瓶,實則是前朝雕刻大師曲步河老年的封山之作。

 曲步河的玉雕,與米芾的書法,王希孟的畫作,併為前朝三大稀世珍寶。

 裴沐珩這一招,手筆不俗。

 劉希文喜歡玉雕,不是什麼秘密。

 裴沐珩哪裡是送藥油,實則是送玉雕。

 劉希文笑得不動聲色,“倒是叫三公子與王爺掛記了,”不著痕跡接過藥瓶,往上方巍峨的奉天殿望了望,嘆道,“陛下身子不適,晨起嘔了一口血,三公子小心侍奉。”

 丟下這話,劉希文施施然下了臺階。

 裴沐珩對著他背影深深凝望片刻,思量了他方才那句話,轉身拾級而上。

 皇帝果然病了,召他侍奉,這是裴沐珩第一次侍疾,他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

 裴沐珩連著三日沒回府。

 徐雲棲也沒放在心上,到了四月十七這一日,城陽醫館遞是有一位重要的客商傷了腿,約了好幾回,請徐雲棲務必前去救治。

 從“重要”二字,徐雲棲便知那人該是砸了不少銀子給胡掌櫃,徐雲棲也不含糊,利索帶著銀杏出了門。

 照舊從成衣鋪子換了一身素裳趕到隔壁醫館二樓,推門而入,只見一身著月白寬衫的男子,悠閒地靠在南窗下的藤椅,手裡搖著一把青綠山水的畫扇,舉止投足,清閒自在,如朗月清風在懷。

 徐雲棲在那張臉上定了一瞬,緩步進入。

 胡掌櫃正在點頭哈腰陪笑,見她過來,神色微亮往她遙手一指,“爺,這位便是徐娘子,她針灸之道可謂是出神入化,讓她給您扎扎針,必定是妙手回春。”

 伺候在裴循身側的內侍,見是一位女娘,臉色頓時一青,“怎麼是位女娘子?”

 胡掌櫃的笑容不改,稍稍直起身,這回姿態便有了些變化,“小哥可別看她是位

女娘子,在她手裡治過的病人,沒有不感恩戴德的,在下鋪子幾位坐堂大夫,沒一個比得上她,若非如此,我也不費盡心思請了她來。”

 胡掌櫃此人雖然有些私心,對著徐雲棲的醫術是十二分佩服,絲毫沒有因為她是女子而輕怠,也正為他這一份獨到的眼界,徐雲棲願意替他坐診。

 徐雲棲不疾不徐往裡來,也沒有往裴循的方向看了一眼,只吩咐銀杏擱下醫箱,準備淨手。

 那佯裝成小廝的內侍見徐雲棲似乎頗有些架子,便不大高興。

 裴循已經看到了徐雲棲,只覺這女子似乎在哪兒見過,細想又想不起來,他素有賢名在外,從不輕易拿架子,端得是溫文儒雅,

 “人家娘子都不計較,你計較什麼,胡掌櫃既然這般說,咱們便信任徐娘子,若是不信任大夫,什麼病都治不好。”

 裴循說這話時,徐雲棲回眸看了他一眼。

 兩個人視線對了個正著。

 這是裴循第一次近距離見到徐雲棲,才發覺此女相貌脫俗,氣質空靈,這樣一位嬌滴滴的姑娘,竟然是位女大夫,當真叫他吃驚,只是裴循將所有情緒收斂得很好,由著胡掌櫃幫他將腿抬起,露出右腿腳踝的傷處。

 徐雲棲手執棉籤,湊近看了一眼,便知是劍傷,且傷了經脈。

 怎麼傷得徐雲棲不知,卻知道上回他與大兀人比箭,傷勢該是加重了。

 她目光定在傷處,抬起手,銀杏遞來一個小碟子,碟子裡盛了些許藥油,徐雲棲粘了些藥油,徑直往他傷處塗去,邊塗邊按,力道慢慢加重,到某一處時,裴循疼得呲了一聲。

 而整個過程,徐雲棲臉色沒有半分變化,神情細緻入微。

 裴循忍著痛楚,看著面前這個貌美的小姑娘,對她生了幾分好奇。

 他很少在一個女人身上,看到這樣一份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鎮定氣場,而她鎮定之餘,更多了幾分平和之氣,就彷彿她是那降世的觀音菩薩,可渡人間一切苦難。

 半個時辰後,待徐雲棲行了一輪針,裴循對她認識又添了一層,她當真是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腳踝痛楚顯見減了幾分,摸上去沒那麼痛了。

 收針後,徐雲棲繼續塗上一層藥油,招呼銀杏道,

 “順著這條經脈,往下塗三百次,力道不輕不重,以他不皺眉為準。”

 “好嘞!”銀杏接過她手中的牛角刮,蹲在裴循跟前,給他刮療經脈。

 銀杏接手後,裴循明顯察覺那股力道不如徐雲棲把握準確,裴循往後靠在背搭,稍有些遺憾。

 徐雲棲回到一旁桌案,開始配藥方,胡掌櫃立在她身側打下手,徐雲棲每說一味藥,胡掌櫃的便在牆面藥櫃裡尋出一味,裴循看著她,她纖指如玉,姿態閒雅,指尖動作如行雲流水,她生得一雙好看的手。

 待這個念頭冒出來時,裴循微微自哂,連忙別過頭。

 少頃徐雲棲配好藥方,交給胡掌櫃碾碎,然後坐在一邊悠閒地喝茶。

 徐雲棲時不時看裴循一眼,裴循也忍不住打量她,最後忍不住了,徑直問,

 “徐娘子,我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你。”

 徐雲棲笑著擱下茶盞,清脆地回,“十二王爺,我是熙王府三公子的妻。”

 裴循差點被口水嗆死。

 身為當今皇后唯一的嫡子,自小銜金含玉出身的他,也算見慣大風大浪,但今日屬實被徐雲棲這句話給驚得下不來地。

 裴循難以置信,顧不上腳踝的痛楚,直起腰正襟望著徐雲棲,

 “你是珩兒的新婚妻子徐氏?”

 “正是。”

 與其將來在皇家宴席上撞上,弄得大驚小怪,還不如痛痛快快承認。

 她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