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昀 作品

第 18 章 你心裡可曾有人?

 裴循心情複雜看著她,表情一言難盡。

 裴沐珩的妻子竟是一位身懷絕技的女大夫?

 等等,想起半年前那場荒唐的婚事,裴循驟然間什麼都明白了。

 人家徐雲棲本就出身鄉下,大約是學了些本事,便在醫館坐診,不料偏被皇帝相中,許給了裴沐珩。

 這不是徐雲棲的錯。

 “珩兒知道嗎?”裴循犯愁看著她。

 徐雲棲雙手交疊,面露茫然。

 去年除夕前那場大雪,她急著救一名孕婦,由裴沐珩的暗衛送來此地,她不知道裴沐珩知不知曉。

 或許他對她的事並不上心,不想費工夫打聽,又或者他不在意。

 “這我不清楚。”徐雲棲如實道,

 裴循不說話了。

 面前這姑娘顯然不太懂皇家規矩,也不知道自己此行此舉對於世家貴胄意味著什麼。

 裴循心裡蒙上一層擔憂,想張口說些什麼,對上徐雲棲那雙晶瑩剔透,純淨到毫無一絲汙垢的眸子,終究是嚥下去了。

 一陣沉默過後,裴循問起自己這腳傷。

 “我這腳還治得好嗎?”

 “治得好。”對於自己擅長的領域

,徐雲棲向來是自信而大方的,

 “我給您調製一瓶藥油,王爺拿回去每日塗上三次,七日後再來複診。”

 一聽到“複診”,裴循腦仁突突得疼,“可以不用複診,只塗藥油嗎?”

 他也想盡快治好腿傷,只是若叫裴沐珩曉得此事,他怕裴沐珩會砍了他,還有他那位熙王嫂.裴循已經開始擔心徐雲棲的處境。

 徐雲棲聽出他弦外之音,顧忌她的身份,不願讓她看診。

 對於不信任她的病人,徐雲棲從來不勉強,她慢悠悠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腿在您身上,您自個兒說了算。”

 裴循:“.”

 裴沐珩知道自己娶了一位怎樣的妻嗎?

 臨走前,裴循駐著柺杖與徐雲棲道謝,並道,

 “這件事我不會與任何人透露半字。”人家夫妻的事交給人家自己解決。

 徐雲棲滿臉隨意。

 回去路上,銀杏也為同樣的事犯愁,

 “姑娘,等姑爺知道了,咱們該怎麼辦?”

 徐雲棲靠著車壁昏昏入睡,“沒發生的事不要去想,將。”

 *

 入夏後,雨水漸漸地多了,剛晴了兩日,天色又轉了陰,到了下午申時,烏雲翻滾,眼看要下大雨。

 裴沐珩自皇宮出來,打算回府一趟。

 皇帝已有好轉,太子的案子有條不紊地在查,這段時日,朝廷上下詭異般的安靜,所有人都按部就班當差,誰也不敢翻出半點風浪。

 一切朝著預想的方向發展,裴沐珩心情屬實不錯,更添幾分意氣風發。

 黃維陪著他鑽入馬車,順道告訴他,

 “少奶奶今日出門去了,去了她的嫁妝鋪子,還說要去隔壁藥鋪抓些藥,這會兒也不知有沒有回府。”

 裴沐珩目色幽幽看著前方的虛空,這才想起夫妻倆起了齟齬,沉默片刻,開口吩咐,

 “去鋪子接她。”

 這一路裴沐珩按著眉心想,朝爭大變在即,他沒有功夫去揣摩妻子的心思,更無心去糾纏她那些過往,只要徐雲棲心裡沒別人,日子就能過。

 徐雲棲剛行了一段路,瓢潑大雨從當空澆下來,車伕想快些趕回府,路上不小心陷入泥坑,車軸壞了,徐雲棲主僕來到一家鋪子的廊廡下避雨。

 牆角種著一顆月桂,桂樹下不曾鋪青石磚,漫天雨絲澆下來,地面泥濘一片。

 她聞著芬芳的泥土氣息,聽著噼裡啪啦的雨聲,放空了心緒。

 大約是跟著徐雲棲漂泊慣了,銀杏望著無邊無際的大雨,也絲毫不愁怎麼回府,彷彿無論在哪裡都可以湊合一夜。

 裴沐珩擒著一把黑油傘下車,看到對面的妻子身著月色長裙立在簷角,雨絲沾溼了她額角,鬢髮一根根溼漉漉地黏在面頰,那張白皙的俏臉被水洗過,刷出一層新的豔色來,狹長眼尾彎成一道無邪的笑,滿臉寫就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當年的那場大火,無邊無際,像極了面前這場雨。

 火苗如靈蛇,拼命往她身上竄,髮尾沾上火星子,袖口被燒出一道口子,她跑啊跑,摔倒在水缸邊,濃煙嗆得她喘不過氣來,窒息的絕望漫過心頭,大約是老天爺不肯絕她吧,雨轟隆隆而下,那種絕處逢生的舒爽至今嵌在骨子裡,揮之不去。

 她喜歡雨,喜歡被雨洗刷的感覺。

 忽然間,一把黑油傘撐在她上方,那個男人,挺拔蘊秀來到她跟前,將風雨隔絕在他身後,薄唇輕啟,慢聲道,“夫人,我來接你回府。”

 徐雲棲愣愣看了他半晌,低頭瞥了一眼溼漉漉的裙襬,露出幾分不好意思。

 裴沐珩將身上披風解下,遞給她,徐雲棲裹好,朝他露出甜甜的笑容。

 裴沐珩將她接上馬車。

 馬車十分寬大,小案軟塌茶具一應俱全,車內整潔乾淨,一塵不染,徐雲棲身上沾了水汽靠坐在一邊,夫妻倆之間隔了些距離,裴沐珩見她面頰殘有雨珠,尋來一塊帕子遞給她,徐雲棲一面裹緊衣裳,一面將面頰的雨水拭去,隨口問道,

 “三爺怎麼過來了。”

 “我有些話想問你。”裴沐珩眉目清逸,語氣也尋常。

 徐雲棲聞言頓了一下,知道他要問什麼,轉身過來面朝他,神色鄭重了幾分,

 “你問。”

 馬車緩緩往前,大雨噼裡啪啦拍在車頂,襯得車廂別樣的寧靜。

 裴沐珩望著她清澈的雙眸,開門見山,“你與蔣家的事我知道了。”

 徐雲棲神色坦然點頭。

 裴沐珩深沉漆黑的眸一動不動注視著她,“那你心裡可曾有人?”

 徐雲棲微微一怔,她並不能明白什麼叫心裡有人,但可以確認,當初與蔣玉河相處很是愉快,他性子溫柔體貼,事事替她考慮周全,二人結識於婚前,熟知彼此的性情,婆母和善,夫妻恩愛,可以預見成婚後的日子,順風順水,如果一定要論,蔣家著實是她最好的選擇。

 但這些話不能

講得太透。

 她與裴沐珩夫妻感情本就如履薄冰,沒必要橫亙一個疙瘩。

 只是裴沐珩又不是一個能輕易糊弄的人。

 怎麼辦?

 徐雲棲想了想回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親問我想嫁什麼人,我便告訴她我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她這雙眸子太過乾淨,很難讓人不相信她的話。

 “什麼樣的日子?”他聲線清潤,眸色深靜,靜到只消一點風吹草動便能劃破那片寧靜。

 徐雲棲笑眼彎了起來,“我那時想的是,嫁一個知根知底,門當戶對,和氣溫柔的夫君,過無憂無慮的日子。”

 知根知底,門當戶對,和氣溫柔,而非蔣玉河這個人。

 裴沐珩心裡一時說不上是何滋味,

 不過可以確信的是,知根知底,門當戶對,和氣溫柔,他與這些字眼,半點不沾邊。

 *

 夫妻二人至晚方歸,彼時雨勢已緩,華燈初上,錦和堂傳是王妃病重,裴沐珩打算過去,徐雲棲立在他身後輕聲道,“要不,我跟你一道過去吧。”

 她也可酌情給王妃看診,如果王妃願意的話,畢竟,她是個大夫。

 不料裴沐珩搖頭,周身依舊是那一股平靜凜然的氣度,“你淋了雨,且回去休息,賀太醫已經到了府上,母親的病一直是他老人家在看,無礙的。”

 徐雲棲無話可說。

 裴沐珩惦記母親,不再多言,負手沿著長廊迅速往錦和堂去,徐雲棲折回了清暉園,陳嬤嬤見她裙襬溼了一片,嚇不得輕,“我的主兒,您快些換身衣裳,老奴這就吩咐人給您煮薑湯,可別涼了身子。”

 徐雲棲不是頭一回淋雨,還真沒當回事,不過也沒拂了老嬤嬤好意,“我先泡了個澡,再喝湯。”

 王妃這場病來勢洶洶,請太醫,煎藥,鬧得好大的動靜。

 翌日徐雲棲去錦和堂探望婆母,謝氏忙著照顧王妃,又要打點中饋,擔心徐雲棲惹王妃動氣,便委婉拒絕了她,

 “母親需要靜養,弟妹好意我會轉告婆母。”

 徐雲棲盡到禮數,便往回走,不一會,李氏牽著兒子勳哥兒追了出的樣子。

 二人沿著長廊離開錦和堂,待沒了旁人,李氏便開口,

 “我告訴你,母親生病也有個緣故。”

 “什麼緣故?”

 李氏往高牆外指了指,神神秘秘道,“隔壁的荀夫人和荀二姑娘要回來啦,昨個兒給婆母送了信,你是不曉得,那荀二姑娘好心機,愣是支著病軀,給婆母做背搭,繡抹額,可把婆母哄得團團轉,三弟妹,不是我說你,你得上心了。”

 李氏正色看著徐雲棲。

 徐雲棲滿臉無奈,“嗯,我會上心的。”她敷衍道。

 李氏便興致勃勃拉著她講述熙王妃的喜好,暗示徐雲棲如何討好婆母,一鼓作氣打敗隔壁那個小狐狸精。

 徐雲棲哭笑不得,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對了二嫂,我做了幾片阿膠糕,你隨我去園子裡嚐嚐。”

 勳哥兒在前頭跑,二人有說有笑去了清暉園。

 這是李氏第一回來清暉園,沿著廊廡把前後院落逛了一遍,開間闊氣,佈局低調奢華,看得她滿臉豔羨,“哎,果真嫡庶有別,你們這院子比我們碧春園可大多了。”

 徐雲棲笑而不語,邀請她去隔壁水榭喝茶。

 李氏邊走邊道,“衝著婆母偏心三弟,讓你住這麼奢華的園子,她的脾氣你就忍一忍。”

 徐雲棲聽了哈哈大笑,覺得二嫂此人也很有趣。

 裴沐珩這一去,又是十來日,就在徐雲棲快忘了他這個丈夫時,裴沐珩在煙雨朦朧中踏上了清暉園的長廊。

 徐雲棲將久違的丈夫迎進來。

 裴沐珩神色疲憊坐在明間,語氣也帶著愧疚,“抱歉,許久不曾回府。”

 這應該不是他離開最久的一次,徐雲棲笑笑不說話。

 事實上,她對裴沐珩印象挺好的。

 裴沐珩明顯因為蔣玉河的事有些不快,至而今卻不曾在她面前說半句重話,可見他涵養極好,就怕有些丈夫,不愛妻子便罷,佔有慾極強,給妻子定各式各樣的規矩。

 紛繁複雜的朝務沖淡了裴沐珩對蔣玉河那一事的在意。

 太子的案子快要落定,大理寺卿已查到太子別苑火藥的來源,不日便要給太子定罪,但這個節骨眼,皇帝病得不輕,若是皇帝出了事,受益的便是秦王,這不是裴沐珩願意看到的。

 他近來很忙,以至於出宮時,方想起已十多日不曾回府。

 聽到同僚提起家中妻子,他想到徐雲棲,遂回府看看她。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不是個合格的丈夫。

 “朝中正值多事之秋,陛下身子不大好,太醫院拿不出好的方子來,皇宮人心惶惶,太子出了事,朝中各黨暗中作祟,偏生皇祖父信任我,予我重任,我要應付內閣與六部,壓力不小,是以怠慢了你。”裴沐

珩握著妻子遞過來的茶盞,一字一句道。

 這是裴沐珩第一次與徐雲棲談論朝堂,徐雲棲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雖說她從不關心朝務,卻也明白,這個時候,皇帝病倒,對熙王府不利。

 丈夫在示好,她也該往前邁一步。

 “三爺,你知道的,我會一些藥膳,你把陛下的症狀告訴我,興許我能幫上你。”

 裴沐珩訝然看著她,恍惚想起當初那一盤藥糕,被皇祖父吃了兩塊,後來談起此事,皇祖父讚不絕口,即便藥糕不能治病,給皇祖父換個口味也好,他老人家已經很久不曾吃下一頓完整的膳食了。

 妻子沒有責怪他冷落,卻想著如何幫他分憂,裴沐珩心裡那點不悅也被衝散。

 他簡單敘述了皇帝的症狀,徐雲棲心裡盤算一番,

 “我會做一道糕點,能幫著老人家強身健體,只是需要一味新鮮的鹿血,一小截千年何首烏。”

 裴沐珩神色微凝,“我這就想法子弄來。”

 裴沐珩花了兩日功夫,弄來了新鮮的鹿血與千年何首烏,徐雲棲打算給皇帝做一道“九九朝陽糕”。

 別看這只是一道糕點,所需藥物共達二十九種,每一種藥物的分量極其講究,多一分,少一分,功效千差萬別,徐雲棲當年為了研製出這個方子,在外祖父的調//教下,耗了整整兩年。

 自然,做起來也不容易,主僕二人用了一日功夫方做出九塊。

 東西做好,徐雲棲登車趕往皇宮。

 裴沐珩無暇出宮來接,便囑咐黃維來拿食盒,也不知徐雲棲想了什麼法子,食盒送到奉天殿時,糕點彷彿新鮮出爐,散發著不濃不淡的藥香。

 皇帝上回嘗過徐雲棲的手藝,心裡屬實惦記著,只是身為皇帝總不能開口朝孫媳討吃的,是以緘口不言,前兩日嘴裡沒滋味,隨口提了一句,裴沐珩記下了,這不便吩咐徐氏給送來。

 劉希文將瘦了一圈的皇帝扶起,在他後背墊了個厚厚的引枕,皇帝舒舒服服靠在床榻上,看著裴沐珩將食盒打開,端出一盤糕點來。

 皇帝所有入口之物,均要太監試毒。

 這是熙王府進貢的膳食,為顯誠心,裴沐珩親自試吃。

 九塊糕點,皆是獨塊獨塊的,每一塊皆要試。

 裴沐珩用薄薄的小勺切出一片嚐了滋味,再侍奉皇帝享用。

 等到皇帝將九塊吃完時,他自個兒也吃了不下一塊的分量。

 起先不覺如何,一個時辰後,身上躁意明顯,回想這道藥糕里加了鹿血,裴沐珩按了按眉心,心下苦笑。

 這一夜皇帝果然睡得極香,翌日醒話中氣十足。

 “珩哥兒,你這媳婦手藝很好,這道藥膳舉世獨絕,朕已經許久不曾這般精神了,朕要賞她。”

 裴沐珩帶著豐厚的賞賜回了清暉園。

 午後下了一場大雨,天色漸開,斜陽從雲層縫裡探出半個頭,灑落一片餘暉落在院間。

 宮人們將一箱金銀珠寶抬至堂屋正中,陳嬤嬤連忙準備了銀子打發給對方,由著黃維恭恭敬敬將人送出了門。

 裴沐珩坐在堂屋北面的桌案一側喝茶,徐雲棲拿著賞賜的單子核對一遍,確認無誤,便叫嬤嬤們抬著送去了庫房。

 她挪著坐到裴沐珩對面,望著他笑,

 “陛下可有好轉?這藥不能吃多了,我隔日再給他老人家做上兩回,吃三回也夠了,餘下的還得靠他老人家自個兒好好養。”

 皇帝這回賞賜頗為豐厚,徐雲棲也不能不識趣。

 裴沐珩聽著妻子清脆婉轉的腔調,漫不經心點了頭。

 徐雲棲是大夫,總有察顏觀色的毛病,她發覺裴沐珩眼下藏著一片黑青,“三爺,你是不是不舒服?”

 裴沐珩抬起眼,晦暗不明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搖頭,“無大礙。”

 他不知那藥糕吃了後勁這般足,昨夜幾乎一宿沒闔眼。

 若徐雲棲真真只是個做藥膳的,便信了裴沐珩的話,可她更是一個深諳醫道的大夫,狐疑盯了丈夫片刻,徐雲棲問,

 “你也吃了?”

 裴沐珩一言未發看著她。

 徐雲棲對上丈夫諱莫如深的眼神,不知為何便生出幾分幸災樂禍來。

 怪她不曾提醒,害裴沐珩吃了虧。

 恍惚記得當年她也吃了幾塊,將一張小臉蒸的紅彤彤的,連著洗了個冷水澡方入眠,裴沐珩昨夜當不好受。

 她笑起來,清澈的眸子裡彷彿有水光在晃。

 裴沐珩見她這模樣,心中微惱,眼尾狹長微翹,面無表情解釋,“天子入口之物皆要試毒,因是你親手所作,我便不想假於人手。”

 哪知那玩意兒他吃不得。

 徐雲棲忍著笑道,“怪我,忘了提醒您,下次您別吃了。”

 她眼波微轉,星光瀲灩。

 裴沐珩移開眼。

 有落花隨風扶入窗欞,落在徐雲棲的髮梢,或粘在裴沐珩衣襬,霞光正好。

 裴沐珩心裡想,或許徐雲棲想嫁的不是他,最開始他心目中的理想妻子也不是她。

 終究是陰差陽錯成了婚,往後的日子慢慢磨合。

 “夫人,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一直是想著認真跟你過日子,夫人你呢?”

 他雙手微垂,眸光如水般投過來,正襟危坐看著她。

 徐雲棲怔了一下,斂住笑意,不假思索回,“我也是。”

 話說開了,顧慮消除,裴沐珩揚聲喚來黃維,

 “去書房,將我衣物搬來後院。”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零點上夾子,所以明天更新從零點推遲到晚上21點,也就是說下一章在週二晚上21點。兩百個紅包,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