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昀 作品

第 27 章 三公子,我們和離...

 她始終注視著傷口,不曾抬眸,

 “我需要一人幫我拔除竹篾,你行嗎?”

 楊太醫愣了愣,指著自己,“我嗎?”嗓音猶在打顫,倒不是楊太醫沒這個能耐,只是今日諸事令他過於震驚,他反而有些回不過神來。

 徐雲棲皺眉,視線抬起,往隨後趕來的太醫人群掃去,這一眼便看到站在十二王身側的男子,龍章鳳姿,俊逸翩然,徐雲棲視線短暫在丈夫身上落了落,迅速移開在其餘幾人身上掃視。

 “誰來?”

 她語氣總是這麼淡然又冷冽。

 今日領銜來救人的是太醫院副貳院判賀太醫,他擅長把脈開方子,處理疑難傷口並非所長,其餘人不想冒頭,一時無人搭腔,直到一年輕的太醫,年紀大約二十出頭,擰著醫箱越出人群,

 “我來。”他目光清明,接上徐雲棲的視線,露出佩服,“在下來給徐娘子打下手。”

 徐雲棲面無表情頷首。

 銀杏將自己的位置讓開,拿著醫囊退至徐雲棲另一側,

 韓太醫邁過去坐在徐雲棲身側,徐雲棲指著傷口竹篾,與他低聲交流商議方案。

 銀杏這邊焦急等待桃青送來醫箱。

 幸在桃青沒讓她久等,小丫鬟抱著一個不大不小的醫箱氣喘吁吁來了,

 “我來了,我來了”

 醫箱被人接過往前一遞

,銀杏接了過來,這一帶地上都鋪了一層牛皮毯,銀杏跪在徐雲棲身側,將醫箱打開。

 彼時,裴循已吩咐人用圍帳將徐雲棲並傷患團團圍住,除了留下幾位打下手的太醫與侍從,其餘人全部清除在圍帳之外,獨裴循與裴沐珩立在帳口,一人往外轉身安撫受驚的官眷,一人負手孑立,目光始終注視著自己的妻子。

 韓太醫在她的指導下,手執鑷子跪在燕少陵身後,小心翼翼開始將竹篾往外取,而徐雲棲呢,雙手執刀,按壓住受傷的肌理,不斷有血水冒出來,裴循側過眸不忍看,連一貫冷情冷性的裴沐珩也眯起眼,徐雲棲面色卻沒有半分變化。

 裴循瞧一眼侄子深邃的目光,再瞥一下坐在賬外已表情凝滯的熙王妃,暗自撫了撫額。

 這時,聞訊趕來的燕平,跌跌撞撞往這邊小跑過來,這位無往而不利的內閣首輔,罕見面露驚慌,喘氣不勻地喊著,

 “陵兒如何了,他如何了?”

 人皆有軟肋,燕少陵就是燕平的軟肋,這個老來子一直是他的心頭肉。

 燕夫人見丈夫一瞬蒼老許多,心痛如絞,坐在錦杌上含淚道,

 “太醫院來了幾名太醫,正在給他診治呢,我來了這麼久不曾聽到陵兒的響動,怕是怕是暈了過去。”

 燕平眼眶頓時一紅,只是他不比燕夫人,他對太醫院情形瞭如指掌,太醫院最擅長治療挫傷的要屬掌院範太醫,可範太醫今日不當值,兒子傷得這樣重,誰能救他。

 燕平苟著背拔步往圍帳邁,隨後就看到一注血水衝出來,一位纖細柔弱的女子飛快將準備好的紗布按上去,緊接著一人撒上藥粉迅速幫著凝血止血,有人按壓住燕少陵抽動的身子,個個身手敏捷,有條不紊,全程沒有人發出半點響動。

 燕平先是吸了一口冷氣,旋即慢慢冷靜下來,隱約覺得徐雲棲那張臉有些熟悉,他震驚又茫然地看向裴沐珩,裴沐珩沒做理會,他注意到血水衝出來那一瞬,染紅了徐雲棲月白的衣襟,她鬢角粘了一絲紅,他大有過去替她拂下的衝動。

 十二王裴循連忙給燕平解釋,

 “燕閣老放心,珩哥兒媳婦該是師承名家,精通岐黃之術,方才便是她臨危不懼,處置果斷,方穩住局面,否則後果難以預料。”

 燕平畢竟見慣風浪,從徐雲棲面前那幾枚銀針便看出實非等閒,再者,這些太醫們都不是傻的,個個肯聽她調派,就連賀太醫都坐在一旁開方子,提前囑咐人準備藥水去了,可見他們對徐雲棲深信不疑。

 燕平懸著心稍稍鬆懈,對著裴沐珩無聲一揖,裴沐珩這才轉身朝他回了一禮。

 從日中到日落,整個傷口處理耗時三個時辰,纖細玉指靈動輕巧,親自清除腐肉,割除受損臟器,到縫補傷口,徐雲棲全程表情沒有半分鬆懈,卻也沒有絲毫慌亂,從頭到尾她既鄭重又平靜,有一份超脫於年齡的沉穩。

 饒是高居廟堂的燕平,也忍不住生出欽佩。

 這個空檔,燕平已將事情始末問清楚,眼神涼涼看了幾眼小郡主,什麼話都沒說。

 秦王妃哪裡料到自家的庶女闖了大禍,對著燕平和燕夫人是滿臉愧疚,只吩咐人將小郡主綁回去,說是要從嚴處置。

 燕夫人連個眼神都沒給秦王妃。

 倒是熙王妃神色落寞與燕夫人欠身,“說來說去是為了我家珊珊,少陵這份恩情,我熙王府沒齒難忘。”

 不一會,熙王也趕到了。

 今日熙王奉旨在南郊大營巡視,入宮覆命聽到消息,便火急火燎趕來,熙王妃看了一眼滿臉怒容的丈夫,又想起帳中情形,頭額青筋竄跳,壓根沒心思與丈夫解釋。

 倒是燕平簡短告訴他經過,熙王氣得扭身,虎視眈眈尋那小郡主。

 那眼神像是要將人生吞活剝了,小郡主嚇得躲在哥哥身後。

 秦王妃怕場面鬧得難堪,立即將人帶走。

 裴沐珊冷冷注視著她背影,腦海有個念頭跟藤蔓一般攀延,木了片刻,她將父王身邊的護衛喚至帳後,

 “招呼幾個人,乘黑給我把她往死裡打,記住不要留下把柄。”

 護衛看了一眼熙王的方向,朝她拱手,“郡主放心,屬下知道如何處置。”

 趁人不備,他悄悄閃身離開馬場。

 裴沐珊仰眸望著漸黑的蒼穹,用力拂了一把下顎的淚痕,鬧到皇祖父跟前,無非是打幾板子痛斥一番了事,燕少陵去了半條命,她也不會讓裴文嬌有好下場。

 至於後果,她顧不上,也不想顧。

 彼時夜色降臨,馬鳴陣陣,數百羽林衛擒著火把,將馬場一帶照得透亮。

 秦王趕到,安撫燕家,轉身對著秦王府上下一頓猛斥,連著秦王妃也吃了掛落。

 秦王妃險些氣死,秦王屋裡小娼婦生得孽障,被他自個兒縱得無法無天,如今出了事,倒是怪在她頭上,大庭廣眾之下,秦王妃只得忍著一肚子火,一言不發認了錯。

 圍帳外諸位老謀深算的狐狸打了一陣太極,秦王和熙王不約而同往帳內,這時熙

王妃冷冷開口,

 “你最好不要進去。”

 熙王腳步一凝,面露愕色。

 裴沐珊來到他跟前與他解釋,

 “爹爹,你是不知道,三嫂嫂簡直是觀世音在世,是她鎮定自若處置了燕少陵的傷口,我才知她是南城大名鼎鼎的針灸聖手徐娘子呀。”

 熙王一口氣差點嗆在喉嚨眼,如此,他還非要進去瞧一瞧究竟。

 這一進去,便看到自家那個乖乖巧巧的小兒媳婦,手執刀刃,纖指如飛割除傷口腐肉,那氣定神閒的模樣,跟他在戰場殺人時差不多,嚇得他轉過身來,拂了一把臉,以為自己看錯,晃了晃神,他再一次探過頭,這一會兒徐雲棲已丟下刀刃,重新給燕少陵扎針,那一絲不苟的神情,嫻熟輕巧的手藝,竟是讓熙王生出幾分自嘆不如來。

 熙王滿臉震撼地回過神,

 這竟然是他的兒媳。

 熙王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踱步出來,一抬眼,就對上妻子面罩寒霜的面容,再掃了一眼在場交頭接耳的女眷,頓時頭疼不已。

 兒媳婦成了女大夫,此事該如何收場?

 最後一抹生肌膏塗上時,徐雲棲揉了揉僵硬的胳膊,朝對面諸人露出笑,

 “傷口縫補好了。”

 所有人鬆了一口氣,幾位太醫對她佩服地五體投地,紛紛躬身下拜。徐雲棲還禮。

 燕少陵侍衛探頭往裸露的傷口一瞧,方才血汙遍佈,慘不忍睹,如今傷口被清理得乾乾淨淨,只剩一條狹長的痕跡,他不可置信,忍不住熱淚盈眶道,

 “郡王妃,您真是大羅神仙”笨拙的將士過於激動一時尋不到詞語來形容。

 徐雲棲笑了笑,扶幾起身,太久沒動,身子免不得晃了一下,好在有一雙手及時拖住她,溫聲道,“辛苦了。”

 徐雲棲轉身對上丈夫清雋的目光,咧嘴一笑,搖搖頭,“無妨的。”

 這一笑頗有幾分令燈火褪色的瀲灩,倒叫裴沐珩有些失神。

 抬手將早準備的溫茶遞給她,徐雲棲果然是渴了,抱著茶盞大口大口喝,銀杏將醫囊收好綁在腰間,又將醫箱扔給桃青,騰出一隻手給徐雲棲撫背,“姑娘,您慢點喝,別嗆到了。”

 眾人笑。

 繃了一日的情緒因為這一笑緩解。

 燕平進來,先看了一眼躺在長几上的兒子,燕少陵面色白如雪紙,呼吸卻是平穩許多,他長吁一氣,對著尚立在圍帳一角的徐雲棲長身一揖,

 “郡王妃救命之恩,燕家沒齒難忘。”

 徐雲棲站著受了他的禮。

 這等場面,她司空見慣,內心毫無波動。

 即便那個人是當朝首輔。

 喝完茶轉身與賀太醫等人道,“接下來該如何安置,想必諸位比我熟稔,我便告退了。”

 夫妻二人一前一後出了營帳,徐雲棲抬眼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問道,“什麼時辰了。”

 裴沐珩目光注視前方,不知在想什麼,沒有立即答她,等到妻子看過來,才回道,“戌時三刻了,餓了麼?我們去錦棚用膳。”

 徐雲棲餓過頭了,反而沒有感覺,“車上吃吧。”再過一會就到亥時,她得早些回去歇息。

 賬外女眷已陸陸續續離開,零星幾位宮人在收拾錦凳與高几,只裴沐珊攙著燕夫人立在賬外,待要與徐雲棲行大禮,

 “郡王妃大恩,老身永不敢忘,他日待陵兒好了,再登門致謝。”

 徐雲棲辨出老夫人氣息不穩,恐心衰乏力,遂從腰間錦囊掏出一小瓶,倒出一顆棕色藥丸給她,“此為保心丸,夫人服用一粒,會好受些。”

 隨後與裴沐珊道,“他命已保住,修養數月便可如初。”旋即話音一轉,“你跟我回去嗎?”

 裴沐珊往裡抬了抬下顎,神色悵惘,“我再看他一眼。”

 徐雲棲不再多言,便與裴沐珩往馬場外走。

 行到一處錦棚,見熙王妃和熙王坐在其內,熙王瞧見二人連忙招手,“陪著你們母親先去馬車,我這就去接珊珊。”

 女兒受此大挫,他不放心。

 夫婦二人來到臺階下立定,彼時熙王妃由郝嬤嬤攙著已站起身。

 熙王妃雙目染了清霜似的,晦暗地看著徐雲棲,想起方才女眷們的竊竊私語,心倏的一絞,淚水滑落眼眶,

 “徐雲棲,你到底是什麼人哪,你這身醫術哪裡來的?”

 她踉蹌一步,下了臺階,來到徐雲棲跟前,

 婆媳倆從未離得這麼近。

 徐雲棲步伐不退,先是一陣茫然,旋即漸漸冷清,回她道,“是我跟一江湖郎中所學。”

 外祖父早就交代過她,任何時候不要提他老人家的名諱,只道江湖郎中便可。

 徐雲棲牢記在心。

 熙王妃給氣笑了,她抬袖拂了一把淚,不斷搖頭,頭疼得幾乎要炸裂,卻猶自忍著,一字一句道,

 “今日之事我自當感激你,多虧你幫了珊珊,只是,我也必須告訴你,

堂堂郡王之妻,竟是個拋頭露面的女醫,你讓他臉往哪兒擱,你想過.”

 “母親!”裴沐珩嚴厲地止住她接下來的話,轉身吩咐侍從,“將王妃攙去馬車,回府歇著。”

 郝嬤嬤等人不敢違拗,勸導著道,“王妃,這是在外頭,有什麼話回去說.”

 熙王妃想起自己文武雙全的兒子,滿京城最出眾的兒郎,卻娶了這樣一位妻子,有如明珠蒙塵,心裡難受得似壓了一塊石頭,更有一股難以遏制的絕望在胸口縈繞,徐雲棲今日挺身而出,固然可佩,可是她兒子怎麼辦?

 熙王妃一路心如死灰回了府。

 徐雲棲委實沒料到熙王妃反應這麼大。

 性命攸關之際,她不可能袖手,也不能袖手,這是她身為大夫的使命。

 徐雲棲沉默著沒動。她這一生見過太多人對她感恩戴德,還是頭一回有人嫌棄她的醫術,是她低估了女子行醫對皇家造成的影響。

 裴沐珩神色倒是辨不出喜怒,他看著柔秀的妻子,伸出手牽起她,“咱們先回馬車。”

 手被他握在掌心,有一抹溫暖的力量滲過肌膚,傳入肌理,徐雲棲轉身過來,燈火稀稀疏疏,在他清雋的面龐搖曳,他神色依然是沉穩的,她卻敏銳察出幾分不同。

 半刻鐘後,夫妻一道坐上馬車,已有食盒擱在小几上,徐雲棲先吃了幾口裹腹,裴沐珩也陪著用了些,全程二人沒有任何交流。

 吃完,裴沐珩親自收拾食盒,掀開車簾,遞給外頭的黃維。

 馬車緩緩往王府駛去,遠處皇城燈火通明,巍峨的城樓被五六顏色的光芒妝點,褪去了幾分肅穆莊嚴。

 徐雲棲看了一會兒,將簾帳掛在銅勾,任平晚風徐徐掠進,安安穩穩坐在塌上吹風,默坐了片刻,她轉眸看向裴沐珩,

 “抱歉,我不知這樁事給你們造成這麼大困擾,我並非有意瞞你。”

 “去年除夕那場大雪,你著侍衛送我去醫館,我以為你會曉得。”

 裴沐珩偏眸靜靜看著她,深邃的瞳仁流淌著幾分難以明辨的幽澤,“與你無關,是我這個丈夫不合格,不夠關心你。”

 她明明坦誠自己擅長藥理,是他錯會,不知她身懷絕技。他一直以為他對妻子還算不錯,今日之事狠狠給他提了個醒,他才知他對徐雲棲遠不算用心。

 徐雲棲莞爾一笑,強行被聖旨綁架在一處的夫妻,沒有任何感情基礎,裴沐珩能做到這一步,徐雲棲已經很滿足。

 她眼梢微彎看著他問,“是不是讓你掉面子了?”

 裴沐珩心情頓時有些複雜,卻還是立即搖頭道,“沒有,我很感激你,若非你,妹妹往後陷入巨大的痛苦中,這一生會如何,難以預料,此外,夫人本事,令我欽佩。”

 “是嗎,”徐雲棲再次莞爾,“往後我還會如此,你能接受嗎?”

 她語調一如既往輕柔溫軟,目光定定看著丈夫,沒有放過他一絲一毫的表情。

 這一回,裴沐珩沉默了。

 自從他參與奪嫡,他很清楚地知道他需要一位怎樣的妻子,出身名門,端莊大方,品行出眾堪為官宦女眷表率。

 皇帝賜婚打亂了他的計劃,起先他不滿,直到朝夕相處半年,見妻子溫柔嫻靜,性情灑落大方,他心想他無需一位名門之妻給他助力,如徐雲棲這般能安穩地替他持家,他亦滿足。

 只是若妻子行女醫之道,出入城中給人治病,恕他不能接受。

 眼下妻子剛剛經歷一場勞累的診治,不是說話的時機,裴沐珩琢磨著回頭尋個機會好好與她解釋。

 “你累了,我們先回去休息。”他語氣照舊溫和。

 徐雲棲收回視線,慢慢明白過來,雙手交握搭在膝蓋,漸而又放開,她抬眸看向窗外,光怪陸離的燈芒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閃爍,東一家炊煙裊裊,西一院宴席囂囂,甚至她還聽到有妻子扯著嗓氣罵丈夫的腔調,

 萬家燈火徐徐在余光中撤退。

 這樣的畫面在她人生裡並不鮮見。

 她已不記得多少個日夜,跟隨外祖父白日行馬,夜裡乘船,就這樣坐看花開花落,雲捲雲舒。

 她絕不會因為任何人和事停止自己腳步。

 熙王府不能接受,她也不勉強,嚴格來說,她已違反了新婚之夜的約定,她退出。

 風吹亂了她鬢角,裴沐珩再一次瞧見那一抹血色凝固在她髮梢,手臂抬起,白皙修長的指骨伸過去,在他即將替她剝落那一絲血痂時,那張明致面龐再次轉過來,眼底笑意不褪,

 “三公子,我們和離吧。”

 裴沐珩的手僵在半空。

 作者有話要說

 一百個紅包,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