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茶客 作品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幫你

年輕醫女神情寧靜,幽冷的承諾從她嘴裡說出來,彷彿再尋常不過的對白。茶盞上浮的嫋嫋熱氣給她美麗的面容覆上一層淡白薄霧,眼眸卻涼如深海。

她在誘他接受條件。

苗良方面皮抽搐幾下,只覺得自己那隻已經多年未有知覺的腿不知何時,又開始漫出淺淺的疼。

“開什麼玩笑……”他喃喃道,緊接著,神情變得憤怒起來,怒視著陸曈:“開什麼玩笑!”

“哐當”一聲,茶盞被帶起的袖風拂到地上,傾倒一桌水漬。

不等陸曈說話,苗良方一把抓起擱在一邊的木棍,猛地衝出門去。

漏掉的茶水從桌角一滴滴流到地上,在地上匯聚成一小攤溼潤的水窪。

門後偷聽的杜長卿幾人撩開氈簾趕緊走了進來,杜長卿望著門外,摸不著頭腦:“哎,他怎麼走了?”

陸曈跟著望去,門外已沒有苗良方的影子,只有凌亂的腳印和木棍留下的影子落在覆著白雪的地面上,提醒著此人剛剛來過。

“他會回來。”陸曈低聲道。

……

夜漸漸深了。

西街商鋪戶戶關門,街簷的紅錦燈籠漸次亮了起來。

皎潔月光潑在長街雪地上,又在投向草屋時戛然而止。似乎無論是白日還是黑夜,日頭還是月光,光都照不進來。

門前生長的野草被人剝開,半舊的破木門發出“嘎吱”一聲悶響,伴隨幾聲柺棍拄地的聲音,苗良方走進屋子。

已是夜晚,屋中沒有點燈。

他從來不點燈。

像是覓食野獸迴歸漆黑洞穴,越是漆黑,越是安心。

白日在街上渾渾噩噩遊走一日,回屋方才覺出另一隻腿痠乏。平日這時候,他只會摸索著上床,醉了便睡,然而今日,鬼使神差的,苗良方扶著牆跳到窗前,用力將牆上那扇不算寬敞的小窗推開了。

一隙月光順著窗縫溜進屋,苗良方下意識伸手,擋住自己的眼,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放下手臂,漸漸適應了有亮氣的夜晚。

桌上擺著只酒罈,苗良方伸手拿過酒罈,仰脖倒了半晌,只倒出幾滴殘酒。

他悻悻抹把臉,把酒罈往地上一扔,“咚”的一聲,聲音在夜裡分外清脆,他沒留意地上碎片,仰頭望著窗縫處那一小片月亮。

彎月小而亮,邊緣有層模糊的白,像是一面小小的發光的旗幟,舒展在漆黑天幕上。

他忽而想起白日裡在仁心醫館時,門口那個小夥計手中曬著的那面織毯旗幟,上頭刺繡文字也是這般閃閃發亮、攫人眼球的。

良醫有情解病,神術無聲疾除——

那樣象徵著榮耀的旗幟、感謝的話語,甚至富貴的賞賜……他曾有過。

那些奉承的討好、人來人往的恭維、旁人豔羨的目光,他也曾照單全收。

只是後來……

苗良方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那隻毫無知覺的右腿上。

月色投在他身上,把那隻髒兮兮的褲腿照得格外清晰,那一小塊不知是油跡還是什麼的汙漬被照得越發骯髒,像源源不斷地從裡滲出的血,疼得他驟然呼吸困難。

耳畔忽然有凌亂呼喝聲響起。

“苗良方,你剛愎自用,故意錯診害娘娘中毒,狠心無德,不配行醫,理應問罪!”

他聽見自己無助的聲音:“冤枉,下官冤枉——”

有人的影子從他面前經過,官服整潔平展,腳上靴子簇新不沾塵埃,然後重重落在他血肉模糊的腿上,重重碾磨。

“苗良方啊苗良方,”他看見無數人的臉,喜悅的、得意的、充滿居高臨下與歹毒,調侃地道:“以為名字叫良方,會幾個方子就能在醫官院橫行無忌啦?”

他輕蔑拍拍苗良方的臉,吐出兩個字:“賤民。”

賤民……

苗良方坐在窗前,神情怔忪。

家中代代行醫,百年經驗他編纂成冊,誓要寫出一本《苗氏良方》,造福平人醫工。

可後來,他被問罪,被趕出翰林醫官院,那冊《苗氏良方》仍舊被醫官院編纂成冊,攥書人卻是另一個名字。

他爭過、鬧過,最後如石沉大海,無疾而終。

家傳的方子沒保住,為他人作嫁衣裳,他不敢回鄉,更無顏面對苗家列祖列宗,於是數十年在盛京中流浪遊蕩,酗酒度日。時日久了,他只知道自己是西街的“跛子苗”,卻忘了自己也曾是春試中一鳴驚人、春風得意過的“苗醫官。”

那個醫女,那個醫女眉眼沉靜,像是一眼看穿他心底痛與怒,隱秘與哀慟,對他道:“我可以幫你報復回來。”

她甚至都不清楚發生了何事。

苗良方自嘲地一笑。

不該期待的。

事情剛發生的那幾年,他找遍故交,往日好友、同僚紛紛退避,生怕惹禍上身。那些他救過的人反而指責他挾恩圖報,義正言辭的嘴臉看得他心驚。

沒有人願意幫他。

沒人會冒著風險幫一個平人出身、犯下大禍的罪臣。更何況十年過去,害他之人身居高位,地位不可動搖。

她只是個出身平凡的坐館大夫,卻口出狂言要替他報仇。

多可笑呵。

“可笑……”苗良方佝僂著身子,捂住臉低低笑起來。

“真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