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七年 作品

第 90 章 一生長(一)





他是一個完美又麻木的假人。




所有人都這樣說著,陸濯也從不否認。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會在每一天的夜裡從噩夢中驚醒。




夢裡有時候是年幼時的江序,跟在他後面咿呀咿呀地叫他小哥哥,他一次又一次地想教江序寫他的名字,可那個名字實在太複雜,江序總是記不住,於是他就不小心把江序弄丟在了人海里,聽著江序的哭聲卻怎麼也找不到他。




有時候又是年少時的江序,拉著他在暴雨裡拼命地跑著,身後是窮兇極惡地追著他們討債的人,他很想保護江序,可是他卻保護不了江序,只能繼續拼命地往前奔跑,然後跑著跑著發現江序不在了,他猛然回頭去找,整個世界驀然空蕩蕩地就只剩下了他。




更多時候還是長大後的江序,總是揹著書包,笑著倒退著在銀杏道上走著,乾枯的葉子總是被他踩出清脆的聲響,陽光落在他的眉眼上,漂亮得不像話,他對陸濯說著他會永遠和陸濯在一起,陸濯也就笑著應了。




他們在銀杏道上走著,走得天長地久,好像永遠都不會分開。




然而一拐角,卻到了巴黎堆積滿雪的冷寒的街,那個原本朝他笑著,滿心滿意都裝著他的江序,竟然要去吻上別人的唇。




那一瞬間,陸濯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喊出了:“江序!不要!”




而每一次等他喊出這句話,從夢裡驚醒的時候,他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心臟可以疼到這種程度。




疼到他不知道該怎麼呼吸,疼到他緊緊抓著自己的胸口想哭卻又流不出眼淚,疼到就像一條經年的口子在每一日思念的折磨裡被反覆撕




扯出新鮮的血液。




那種痛並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淡去,只會與日俱增,疼到陸濯開始恐懼黑夜,恐懼睡眠,恐懼未來。




最恐懼的時候,他甚至開始想,他還真的能找回他的江序嗎。




他不知道。




可是他一定要去找。




因為他答應過序序的,只要他的糖吃完了,他們就永遠也不會再分開。




他的江序是個最單純的小孩,他說過的不會再騙他,他就要說到做到。




於是他成了一個瘋子,他沒日沒夜地工作,整宿整宿地不睡覺,他要以最年輕的資歷挑戰最創新的風險,他把自己的全副身家和前途未來都賭在了上面。




很多人問他還這麼年輕,有這麼有才華,以後自是前途無量,又何必著急這一時半會兒,當心殺雞取卵。




他卻從來不聽。




他只是數著那個糖快要被吃完的日子,通宵達旦地往前追逐著。




他說過,他是一朵耶利哥玫瑰,哪怕已經失去了98%的水分,他也一定會追上他的水源。




而他終於做到了。




在2023年的那個冬天,在北京的第一場大雪來臨之前,他的項目橫空出世,驚豔了無數大公司,都想買回這項專利繼續做出更成熟的研發。




作為項目概念的唯一創始人和整個技術的核心權利人,他選擇了一家日本的公司。




那並不是一家給價最高的公司。




但那是一家誠意最足的公司。




他們可以最快走完合同,最快給完錢。




那家公司的地址離富士山正好不遠,而在那之前他又正好看見江序的社交平臺,發來了北海道的雪。




或許他們能再遇見呢。




或許那時候的江序是獨身一人呢。




或許他終於有資格將富士山私有了呢。




陸濯那樣想著,便做了那樣的選擇。




他想自己應該就是所謂的痴心妄想,畢竟從北海道到本州島,從來不是一個太短的距離。




他一向又不是一個幸運的人,他怎麼可能在這裡遇上他的江序。




他這樣想著,走出了那間人聲嘲雜喧譁的包間,他想撐一把傘,獨自去看一看他那從未到過的富士山。




然後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酒店的雜貨店前,手忙腳亂地一邊打著電話,一邊對抗著風雪裡的一把破傘。




恍惚之間好像又回到了六年前,那個歡快又熱烈的少年在一場夏日末尾的濯枝雨裡,打著電話躲進了雜貨店的屋簷。




而少年的手指間,那枚在閣樓裡留下的凍瘡依舊紅腫得刺眼,還在電話裡小聲問著,能不能給他派一輛車,帶他去富士山,因為那是他和他的愛人在年少時就很想去看一看的地方。




於是那一刻的陸濯便知道他心裡有某一塊結界已經徹底坍塌,從此山呼海嘯皆不再由他,他只能去追逐他的太陽。




而那一天的陸濯也在無人知曉處,落下了這許多年來的第一滴眼淚。




因為他想,這一生這樣長,可是他終究還是找到了他的太陽。




從此漫漫寒夜終於有了終點,他又擁有了他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