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梨 作品

第7章 洶湧

 林月盈不說話。

 秦既明手大,可以一把攏起她那濃密美麗的長髮。握在掌中,像握著一把華美珍貴的綢緞,秦既明垂眼瞧著她的臉,青春年華正盛,無需鮮花華服妝點,朝氣就是她此刻最珍貴的裝飾品。

 “我想了一晚,思考著該怎麼去哄你,”秦既明說,“最後我嘗試用你的角度來看待問題,遺憾地發現,年齡的鴻溝讓我沒辦法完整地代入你的思維,抱歉,月盈。”

 林月盈悶聲:“那你的意思就是不哄我了唄。”

 “不是,”秦既明說,“我聽你講,已經跟不上時代的兄長想聽你的想法

。”

 林月盈看著鏡子,秦既明已經開始拿桌子上的髮圈,將她柔軟的頭髮紮在一起,還是和小時候的優秀手法一樣,圓圓滿滿的丸子頭。

 她低聲:“我就是覺得被違約的感覺好難受,好像所有的計劃都被打亂了。而且,自從你說了你會送我後,我就一直在期待著上學的到來……啊,反正我也講不清楚,就,昨天你講完之後,我就好難過,那種感覺就像我馬上就要洞房花燭娶漂亮老婆啦,結果蓋頭一掀發現自己娶了一個猴……”

 秦既明說:“挺有創意的比喻,我好像已經充分理解你的痛苦和絕望。”

 “就是這樣,”林月盈說,“還有,我都和朋友說好了,說你會送我,結果你又沒有時間……我都感覺不好意思面對紅紅她們了,嗚。明明是你失信,最後變得像我也說了謊……”

 越想越傷心,眼看著秦既明已經紮好完美的丸子頭,她一轉臉,習慣性地要求抱兄長。她還穿著睡衣,夏天的,薄薄細細吊帶,梅子色,秦既明穿著t恤,猝不及防被她抱住,撞了一團軟散春日雲。

 洗得乾乾淨淨、已經穿了三年的純棉家居服,第一次上身、還未沾滿主人體溫的真絲裙,身體一僵,秦既明繃緊,捏住她肩膀,果斷地輕輕一推。

 一對真絲裹的山茱萸離開溫厚的牆。

 林月盈看著兄長。

 洗漱臺上鏡子鑲嵌的燈帶打了明亮的一圈,映照著他乾淨的臉。

 現在的秦既明即將三十,不再是曾經打完籃球,滿頭大汗把她抱起來的十五歲高中生。

 她在他年齡中的存在即將到達一半,而秦既明存在於她近四分之三的生命中。

 好不公平。

 “……還有,就是覺得你不那麼在乎我了,”林月盈委委屈屈垂眼,“你說你要去上海、不送我的時候,都沒有一點點愧疚。”

 “怎麼沒有愧疚?”秦既明放緩聲音,“愧疚得我昨晚都沒睡好,一直在想,怎麼才能讓我的妹妹原諒我?”

 林月盈慢慢慢慢地呼吸,她說:“那……”

 “昨晚說的一切算數,你想今天去買包,還是想等我回來後?”秦既明問,“你認為哪種能讓你開心?”

 毋庸置疑。

 林月盈選擇了今天。

 她不喜歡把所有驚喜都留在最後——吃巧克力甜筒要先吃掉所有最愛的巧克力,喝珍珠奶茶要一口氣吃掉所有的焦糖珍珠,生日禮物先拆秦既明送的。

 她是享樂主義,最愛的詩詞,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是“有花堪折直須折”,是“千金散盡還復來”。

 她不會將收到的所有美麗花朵攢在一起,她不想一口氣欣賞它們不再新鮮的疲態。

 秦既明履行承諾,林月盈喜歡,那就買。下午便陪她去逛街,去看她喜歡的那個包,恰好有她想要的尺寸和顏色,立刻刷卡簽字。

 在為妹妹的開心付費這件事上,他從未皺過眉。

 林月盈這才稍稍開心一些。

 她現在正值生理期,情緒波動大,偏偏親哥哥——林風滿——血緣上的親哥哥,每週堅持不懈地發消息,要她今年八月十五一起吃團圓飯。

 ……團圓,團圓。

 林月盈咀嚼著這兩個字,只覺得可笑,心裡更是一片悲涼。

 林月盈並不是被父母所期待降生的,在她未誕生的那些時候,計劃生育嚴格,尤其是有一份鐵飯碗的人家裡,除非第一個孩子有缺陷,否則絕不允許第二個孩子出生。

 她哥哥林風滿在七歲那年診斷白血病,醫生建議他們父母再生一個,倘若血液配型成功,第二個孩子的臍帶血便可以救助林風滿。

 林月盈載著這樣的“任務”在這個世界上誕生。

 林風滿的病如願治療成功,襁褓中的小林月盈也順利完成她的任務。等林風滿順利出院後,撫育林月盈長大的事情,便成了令夫妻倆“痛苦”的導火索。

 他們本來就只想要一個孩子,沒有多餘的愛分給這個計劃外的孩子。更不要說林月盈實際上是早產兒,在保溫箱中住了足足四十五天,先天不足,好像昭示著她未來的難養活和麻煩。

 三歲之前的林月盈孱弱,易生病,稍微一著涼,就要發起高燒。

 在林風滿已經成功治癒、並且聰明健康又機靈地叫著爸爸媽媽、滿世界亂跑的情況下,不再具有治療用處的林月盈,顯然是一個“累贅”。

 後來父母感情破裂,法院雖判處夫妻雙方一人一個孩子,但林月盈的生母並不想要這個痛苦的根源,將她抱去林爺爺家後,丟下孩子便離開,踏上去加拿大的飛機,再未回國。

 這些事情原本是秘密,長輩們都覺得不光彩,皆守口如瓶。只林月盈,偷偷聽到一句。就連林風滿,也不知道林月盈的臍帶血曾治癒他,他只記得自己小時生了一場大病,而妹妹在這個時候降生,父母不停吵架,爭執……

 倆兄妹之間的關係也不好。

 林月盈從心裡否認對方是自己的哥哥,她只認秦既明,只認夏夜抱著她去看螢火蟲的秦既明。

 秦既明不能送她去上學,監督她收拾好行李,被子和洗乾淨的床單,一樣一樣地整潔疊起。生活用品,喜歡的零食,滿滿當當,裝滿一個又一個行李箱。

 他還提到,明日,宋一量的弟弟也會去。

 林月盈問:“一量哥的弟弟叫什麼?宋一桶嗎?還是宋三斤?”

 秦既明說:“宋觀識。”

 林月盈評價:“聽起來像古代人的名字。”

 有著古代人名字的宋觀識,雖然在陽光和袋鼠同樣充沛的澳大利亞長大,但有著靦腆易害羞的性格。他皮膚很白,太陽一曬就紅彤彤的一片,穿整潔的白襯衫,斯斯文文地繫著領帶,會用一雙澳洲野狗般黑黑亮亮的眼睛注視著林月盈,臉紅紅地小聲叫她,月盈。

 聲音微乎其微,要離很近才能聽得到。

 林月盈對宋觀識很客氣,已經是她現在所能給予的最大禮貌。

 她有一些若有似無的生理不適,小腹有著鈍鈍的墜感,時伴有連綿不斷的微弱絞痛。早上秦既明要早起去機場,因睡眠不足而導致的疲倦令林月盈錯過了鬧鐘,沒能面對面地和他告別、祝他出差愉快;秦既明給她留的早餐是柔軟的小籠包和甜糯的八寶粥,林月盈想拌水果沙拉,卻在切聖女果時不小心劃破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