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橋頭 作品

序章 葬女、隱世(一)

    看他如此堅決,張應策也就推著葉善理把錢收了。兩人齊步出了門,葉善理回頭兩望三望,見鄭清裕沒跟出來,便扳著銅板算,一面問道:“張兄你說他給少了,咱們還替他出?”張應策若無其事地瞄了一眼那錢,看葉善理一張口,便先說道:“德宗不會如此,你這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

    “三十三文……一分不少。”葉善理狐疑地說。

    蘭花亂雜雜地蓋在棺材上,幾個客人將那具棺材抬出屋,穩穩地放在暗黃的長桌前。鄭清裕慢慢站起來,許多客人也跟著站起來。

    鄭清裕上前,一把手搭住棺材,那些客人也跟著去扶棺材,就這樣人簇著,棺材漸漸移到那所墓地前。這林子兩旁都栽有松樹,參差的枝杈上搭著條條白布,樹下站著許多面容肅穆的客人,林子外更是圍了一圈看事的村人,一如既往地叫嚷一片。鄭清裕並沒有聽見,但他拖著棺材向前走時,耳朵裡盡是譏笑的回聲。但迴音又去而復回、回而復去,嗡嗡地聲音又繼之,那怒罵與嗡嗡聲交替而至,盤旋在他的耳內,久久無法停歇。

    鄭清裕大哭,哭扶著棺材,走一步,歇一步;慘傷和痛楚都隨淚水洩去,卻仍然壅積不出。直到面目上都橫滿淚痕時,棺材才放到那裡,看著埋下去了,鄭清裕又哭著撲下去,客人們攙扶著,心中卻奇怪他為何如此,臨自己的喪似得。

    埋畢,長桌就擺在前面,鄭清裕第一個向靈位前鋪了紙,取筆在硯凹處一旋,待蘸飽筆,鄭清裕在紙上蒼健有力地書了自己的名字,又請幾位客人寫了,掛在一邊。

    喪事完了,又埋了女兒,村人們又想看鄭清裕鬧另一出笑話,那便是看他怎樣開口要錢。但鄭清裕每日就坐在家中,不發一言,這使村民很惱火,也讓他兩位同窗乾著急。葉善理實在不想在這看笑話,恐怕自己也要身處笑話中了,便收拾行囊,準備要走。

    喚來張應策,葉善理長嘆一聲,那嘆出來的團團白氣都快要撲到張應策的臉上了。張應策看他想商議走,便一把按住說:“德宗是有些不妥當,但作為朋友之誼,也該扶他兩扶。你本家葉府,也就是葉含章府地,看看有個機會能讓他入府麼?”

    葉善理抬頭看了一眼他:“可以。你去稟明,我先回濟南……行不行,就……問一問吧。”他拿著行李走了。

    鄭清裕仍舊呆坐在那,待到張應策氣喘吁吁地跑到他正前,他才慢慢做個揖的手勢。應策看見放在一旁的書正受著寒風的擺佈,腐黃的紙亂翻著;而鄭清裕自己卻穿著短布衣衫,一動不動。他很難相信鄭清裕穿這種衣服是如何過冬而不死的。想到此,他自己額上的汗不覺消釋。

    “德宗應該去府內討碗飯吃……總比這裡幾許薄田,等著死較好些吧。”

    “‘較好’,只不過死的較好……也沒有好到哪裡。我死了,他們沒有話說……在濟南府死了,沒人認得我,也沒有話說。”

    “德宗把人看成什麼了?我張應策讀了半輩子書,懂得聖賢之道,才肯幫你!你難道不想自勵,不想讓天下皆讀書明義,讓這些村人也不這麼愚昧惡毒麼?”

    “若天下因讀書,企望如聖賢立就功名,企望為朝廷所抬舉,企望效做皇王的狗,來搏一個文正之名,才都行良善——那所謂‘良善’,只不過是愚昧外披著一層冠冕堂皇的皮……”鄭清裕冷冷地看著他。

    張應策實在難忍了,望定鄭清裕的臉,像吼一般地說:“我告訴你:人心可救,人心可拯!既然有德宗如此的人,便說明世間有正道。德宗何不上府,就要抗此世道呢?德宗也知道,天下清明,不是說出來的。”

    鄭清裕忽然望了望張應策眉目間的怒火,便用低微的聲音慢慢說道:

    “我可以去……可別說得那麼可笑。”

    他決定去時,葉善理也來了回書,說葉府正缺一個年老博學的先生,可以讓鄭清裕去補,並言葉府上下需要教的不過是他兩個十歲不到的孩子,長子叫葉振,次子叫葉隆,不用費什麼心力。鄭清裕便即刻登程,跟著張應策入府。

    初到,則先要拜會掌管葉府的葉含章老爺。一路上聽引路的下人道,這葉老爺剛承家業的時候,太老爺被奪了朝裡的官,家業危急,倚仗葉老爺英明,振興了葉家。太老爺死了,老爺從白天哭到晚上,三日沒有吃飯,吐出血來,家人反覆勸了幾次,才略進了粥。皇上十分感動,竟為老爺開了恩科,著除翰林,又屢提拔為御史中丞。老爺常常叩馬直諫,鬧得朝內的大人不滿意,讒言蠱惑皇上,逼著老爺致仕。老爺時五十四歲,便只得上表請辭。

    退後,葉老爺還仍舊頌皇上的英明,教導公子讀書,要為本朝做忠臣。初請的幾位先生都教以歪門邪道,老爺發怒了,要請一位老先生,來教時文。

    鄭清裕低頭不語,應了聲‘是’,便穿過甬道,走向葉含章讀書的齋閣,那齋前一段竹橋,橋下通著池塘,微波里若有若無地現出魚蝦的影子。走到齋前,抬頭一望,匾上閃著“活水齋”三個大金字。

    鄭清裕正在看匾,一位老者拄杖從齋裡迎了出來,鄭清裕才轉目向那老者作揖,見他氣宇軒昂、眉眼豪邁,認定這必是葉含章了。葉含章帶著笑給鄭清裕還禮,但這笑嚴肅的不像笑,只不過是用皮肉堆起來的一層紋,反而讓鄭清裕無法放鬆。葉含章一把拉住他,一對白頭就這樣走著。葉含章先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