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橋頭 作品

第一章 識舊、移基(一)

    葉永甲大步拐過角門,在正門那裡撞見了成從淵,看見他彎著腰,樣子極為謙卑,但掩蓋不住他那如經筆描過一樣的粗黑長眉以及那寬大的前額,顯得面相非凡。待他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忽清忽濁,絕不能從那兒猜度他的心思。

    成從淵頓頓喉嚨:“爺要去看房子,不知用馬麼?”他聲音很悠長,不緊不慢地道。

    “成先生,用馬。”葉永甲語氣極為平和。

    “好嘞。”成從淵拍了一下他肩胛。

    到了大門口,有兩個下等奴才牽來兩匹馬後,便退在一邊,葉永甲一招手,兩人道了聲‘是’,才敢回去。成從淵則一邊給馬套著籠頭,一邊說道:“爺呀,我不過是你家的奴才,老爺看我肚子裡學問還算過得去,正好做了個省錢的法兒。你當我是什麼師父?終究還是使喚的奴才!”他爽朗一笑,一把手就將葉永甲拉上馬,自己於後跳上馬去,舞起鞭子:“爺您可是這家未來的主兒,得把誰尊誰卑、誰主子誰奴才搞明白!”說罷,扯開嗓子大喝一聲,那鞭子又響了兩下,兩匹馬便同時跑了起來。

    ……

    “籲,籲。”成從淵自馬上下來,左手拉轡,主僕二人不到半日便進了齊河。這地方並不富庶,一路的區坊都是土色的矮房,讓葉永甲正眼都瞧不上。成從淵見這窮地方的確無一所能看的,仰頭又是毒辣的日陽,便和葉永甲道:“爺在這看也沒意思,先去肆坊裡歇一會兒,若打聽有好房子,咱們再去不遲。”

    葉永甲點點頭,準備順路去一間茶坊裡歇歇。這間茶坊本就破舊,裡面又有幾個拿扇子的閒人喝茶亂扯,頓時覺得人擠成一堆,十分嘈雜,但勉強坐得開、說話也勉強聽得見。成從淵從口袋裡托出幾吊錢,從一吊裡撥下十多枚發黃的舊銅板,落在手心吹了吹,站起身去付茶錢。葉永甲無事,側過身去,聽那幾個閒人說話:

    “前頭那書塾什麼時候弄起來的?”

    “前幾天的事。據說是一個年紀二十五六的南京人來這建的。他還整天說一些瘋話,教的東西也不倫不類的,什麼百家之論、詩詞歌賦、今文古法,無所不包。聲言‘正心正道乃儒學之本,言事言時述改革之要’,還列了十多項本朝弊政,八條改革之略,想著將他的道理傳播各省,一動天下……”

    “做夢!依我看,老實本分教些對科考有益處的才好,去學別的也當不了官,掙不得錢,人還瞧不起。”

    “所謂‘士農工商’,他們做不了士大夫,也不能像俺們操鋤頭,真成無用之人了。”

    “南京人……”葉永甲聽閒人一說,登時想起什麼似的,顧自尋思。轉過身子時,成從淵早把兩小盞茶輕輕地放在桌上,推到葉永甲這邊。葉永甲拿起茶,抿了幾口,淡淡的沒什麼滋味。

    他低聲與成先生說:“我去前面學塾看一看,您慢慢喝著。”說完,就順手指了指。成從淵一臉茫然,問他:“什麼學塾?沒事蹦出這一句來。”葉永甲笑道:“那幫人說前頭蓋了間學塾,是一個南京人辦的;聽他們說的,倒像教我的那衛先生哩。”

    成從淵皺了皺眉:“爺與他沒啥交情,他還教那些屁理,被老爺一頓罵趕出來了;這種人見不見……”

    “成師父,話也不能這麼講。衛先生雖是脾氣大些,但心正禮恭,有君子之風範。況他乃名儒之後,去敘敘舊未嘗無益。”

    “爺想去我也不說什麼。只提醒爺一句:老爺讓我們來看房子,理當喝完茶咱們就走,顯爺辦事利索。這老爺好不容易讓爺來,若辦得不妥貼,下人們肯定不服爺這主兒。得虧咱家人少,還能鎮得住;要落個百口之家,個個不服,他們難道不整你一下子?”

    成從淵語重心長,葉永甲卻有些生煩:“成先生說的對。但若衛先生在此,不見誠是可惜罷。”成從淵知道勸不動,只得擺手任他去了。葉永甲便去屋外拉馬,成從淵端著茶,朝外面喊:“我看著爺的馬,您去就是。”葉永甲聽見,將手一鬆,徒步從茶坊上了大路。

    走不過幾裡,他就信步到了書院門口,看見那門兩旁掛著兩句詩,十個小楷形體的字極為醒目,寫道是:

    慷慨秋風起悲歌不為鱸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

    錄臨川王介甫詩

    他見了這句詩,想起衛先生的風範來,不覺生懷敬意。他挨著牆走,漸漸回想著那‘衛先生’的面容;一面隨意望向牆內,見裡頭歪植著株青柳,卻是青得發亮,那枝葉直伸到牆外,在陽光底下閃著光,如一道綠煙似的。葉永甲呆觀了好一會兒。但那煙漸漸薄了,一個拄著柺杖的清瘦文人擋在他視線的正前方,而那綠煙在葉永甲的餘光裡變得幾乎看不清,才使他回過神來。葉永甲眼睛掃上去,剛看見其人拄的那根藤拐及那稍顯佝僂的身骨,便慌回禮:

    “衛先生……”

    這回兩隻眼睛看清楚了:那人目光炯然射出英氣,眉毛輕淡卻仍見得尖鋒,除了腰形與柺杖礙眼外,其餘都能現出豪傑的儀表來。

    葉永甲對他的家底身世略知一二,此人是南京衛家名儒之後,起名衛懷,字及民,號景山,另有一兄……至於如何拄上拐的,衛懷自己曾毫不避諱地與他這個葉家公子說起,卻是因小時候意外從馬車上跌下來,躲了馬蹄,但被車的木輪子碾了一回;父親衛德輝讓他躺了三個月的床,不許出門;之後傷雖養好,然當時似乎碾斷了一根肋骨,以致於平日走一會兒就虛冒汗,不得已拄了個藤拐。衛懷認為這藤拐需陪他一輩子,但終究只隨了衛懷六十三年便被遺忘在南京議政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