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橋頭 作品

第一章 識舊、移基(一)

    “我可當不起……三十六天的先生,你們葉家也真給面子。”

    葉永甲猛然一抬頭,愣住了。

    “怎麼?葉大人派你來又想把我請回去?”衛懷將藤拐向地上一拄,慢慢地轉身。

    “我也不曾得罪先生,先生何必怨言相向……”葉永甲有些著急,衛懷只回頭輕輕瞥了他一眼:“我剛來時,你家可是盛情相邀,要我來教你;把我趕後,卻拿些話來挖苦我。你來此想讓我說什麼好話,與你家重歸於好,還是別費心了。”

    “這些事學生也不知道,衛先生就不要錯怪罷。”

    衛懷嘆了口氣,遂回身問道:“你尋我來幹什麼?”

    葉永甲臉色漸漸迴轉,笑道:“我來聽先生是如何救弊的。”

    衛懷見彼真心聽教,一時也擺脫了那冷峻不屑的神色,道:“何談救弊!我不過是略微盡點士人之責,讓天下的人看看,儒生不止會悶頭考據。”

    葉永甲點頭讚歎,衛懷也不理會,顧自說道:“我生於名儒之家,一些事也可眼見;一些事並無眼見,但大多數人都心知肚明。我這提議分八條改革之略:改鹽法、限名田、擴科目、省冗費、廢時文、抑豪強、弛榷禁及立書院。重點在‘立書院’一條上,乃是許書院之參政論奏,若朝政有誤,書院必有議者,此乃以天下限君權也。然書院若皆空談無用之人,則許其上書亦於國家無益;必嚴書院之選拔,方能盡其責也。”

    他復走了幾步,藤拐吱吱的響聲作個不止。“我知其中一法若行,定有別患;但不尋破計,天下哪能安穩?”

    這時葉永甲條然站起,“可衛先生在此無援無恃,不能一試新法,與空談何異?”

    “我當然明白。明日我就離了山東,回南京老家:正好南京知府陸放軒徵辟我為掌書記,我有意投之。從此我幹我的事,你考你的舉罷。”說罷,他用力地挺直腰板,朝遠處便走,但不敢走快,憑著拐一步步捱。

    葉永甲跟緊一步,說道:“你以為你再不用見我哩!我若任職上了南京,先生這事就有盼頭了!到時候你總不會還記我家的仇吧?”

    衛懷聽罷,只冷笑一聲,復舉步離去;葉永甲心裡很不得意,又不敢動怒,最終只是瞪了衛懷一眼,便氣沖沖地走了。

    “爺誒!”葉永甲剛從大路下來,就看見成從淵牽住兩匹馬,恭敬地彎腰作揖;葉永甲忙要扶住他,卻被他反手拉上馬,“爺您倒和那衛懷敘得歡,我可等死哩!日頭都臨落了,咱快去辦大事。”葉永甲也不說話,便匆匆跟成從淵去看房子。

    時間緊急,倒也沒多少房子可觀,僅尋得三間坊,也還能湊合;可巧都沒有圖,葉永甲方才真正焦急起來,虧有成從淵指點他,不到一個時辰,三間坊的記文就出來了。成從淵在院子裡踱步,抬頭看那日光,僅在西方透出那金紅的一抹霞光來。他急得向地下吐一口唾,一揚頭,葉永甲終於從房內出來,二話不說,扯著他就走,葉永甲的步子漸趨,一抬胯猛然躍上馬去,兩人面面相覷,誰都不言語,額上都溢出汗來,兩匹馬朝著南面撒開蹄子就跑。

    “老爺!”葉永甲一踏步,蹬在門檻上,腳上一溜,趔趄地穿過幾間門房,望那書齋裡就是一跪,葉隆還危然端坐,手裡捧著書出神。半天才站起來,環視四周,瞥見身旁的下人個個驚疑的神色,自己面上也閃出驚訝、憤怒、羞愧來,輕喝一聲:

    “你……你們下去。”

    成從淵還立在門後。葉隆不管他,咬牙切齒地說:“這事你都辦到入夜了,你鄉試要考的時候,恐怕給你十天你也做不完!我真是恨鐵不成鋼……最好從明個起,讓成從淵把你鎖在這,學學如何用心!”他並不看葉永甲,往齋外走去,成從淵出來相迎,葉隆怒氣仍然不解,面朝著成從淵,一指跪在屋裡的葉永甲:“從淵啊,我把鑰匙給你,你把四面的門都鎖上,別忘了角門也鎖。叫他好好讀書。”葉永甲耳朵裡並沒聽見成從淵有任何求情,只有腳步聲響,葉隆好像出去了。

    葉永甲長舒一口氣,慢慢起來,又聽見門響,又趕忙跪在地上,顫著身子。隨後,將眼睛向門那裡瞥了瞥,口水向喉嚨裡一咽,遲疑地起來,跑去找成從淵,看成先生在角門處上鎖,急上前扯了扯他,成從淵左手一揚,右手迅速把門插上,回過身來,表情冷峻。

    “先生……”四目對視,他無奈地向成從淵笑了一聲。

    成從淵道:“我也不說爺,爺只有聽老爺的話,明個清起來就讀書,也叫老爺清閒會子。”

    “是,是……”葉永甲面上有些羞愧,一轉臉就奔到書房裡。

    成先生還在鎖門,只聽見“咚”地一聲,緊接著就傳出‘唰唰’翻紙的聲音。

    他又瞧瞧窗戶裡,最終心安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