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林醉 作品

大婚

明德五年伊始,轉眼間,我已入宮兩年。

我這一月身子愈發重了,冬季天寒,衣物也沉重,自然懶得動彈,便在宮裡躲清閒。

今日是上元節,是我入宮整整兩年的日子,也是哥哥和管文儀大婚的日子。聽聞,管將軍嫁女,傾盡整個管府之力,嫁妝單子三天三夜都看不完。十里紅妝成海,半城的百姓都聚集在街道上觀看楨王迎親。晚間,十約街還會有煙火表演,為楨王慶祝。

滿城煙火,盛況空前,只可惜我都無福觀看了。

很快到了晚間,天色已經暗下來,窗外時不時紅光乍現,噼裡啪啦的爆竹鳴響。窗外高懸明亮的硃紅宮燈,一片紅光隨夜風搖擺。

長安已經在乳母的照看下睡著了。

俯首看向高聳的腹部,腹中孩子也有七個月了,此刻正活躍踢踏著。頭次懷安兒時,安兒便很聽話,孕中沒有什麼不適,生的時候也順利。這回這個孩子亦是如此,安靜可愛,夜裡胎動也不多。除了肚子大了些,我幾乎與未懷孕時沒有什麼不同。今日不知怎麼了,動得這樣頻繁。

遲暄今日怎麼還沒有來?定是腹中孩子想念父皇了,才這般活躍吧。

再抬頭時,宮門口不知何時多了幾個身穿鎧甲的侍衛。

“那是何人?雨畫,你去看看。”我狐疑。

雨畫應聲去了,我望著窗外,遠遠看見雨畫和帶頭的侍衛交談了幾句,被攔下,便回來了。

“娘娘。”雨畫神色擔憂,急匆匆回到寢殿,“麟趾宮外面來了好些禁軍,說是奉陛下聖諭,今晚守在麟趾宮護貴妃與公主安危。”

有這等事?“麟趾宮怎會有禁軍看守?”我站起身子向外張望,“本宮親自看看。”

我扶著腰,緩緩起身,讓雨畫服侍著披上了斗篷。

還未到宮門,便被兩個眼生的侍衛攔住了去路。

“貴妃娘娘,臣等受陛下囑託,今夜前來護麟趾宮貴妃與公主安危。請娘娘回宮!”為首的侍衛見我大著肚子,沒有強行阻攔。

宮門虛掩著,夜色暗沉,雲層壓迫而來,竟是伸手不見五指,唯有遠處猩紅的點點燈火飄搖。四周安靜得可怕,我忽然感到一陣不安。

“為何?麟趾宮深處後宮之中,何須禁軍守著宮門看管?難道是陛下旨意要禁足本宮?”我拿出貴妃的威嚴,厲聲道。

兩名侍衛互相對視一眼。“娘娘請回吧,今日我等皆奉聖旨。待明日,陛下自會來麟趾宮與娘娘解釋的。”

我向前一步。“你們將宮門打開,本宮要出去看看。”

那侍衛並不讓步。

這時,突然傳來一陣奔徙之聲,繁雜腳步急促。

“出什麼事了?”我上前欲瞧一瞧,那侍衛忽然用刀鞘一抵,碰上了我的腹部。

“啊!”我躲避不及向後倒去,全身汗毛倒立,呼吸都凝滯了。

“娘娘!”雨畫在我身後穩穩接住了我,怒斥道,“你們竟敢衝撞貴妃,有幾個腦袋不夠掉的!”

肚子瞬間有些發緊,汗珠凝結在額前。“回宮!”我掙扎著站起,艱難往回挪動。

既然侍衛說是遲暄的旨意,那問問楚煙或許可以知曉一二。

我皺著眉,瞥見湘雲鬼鬼祟祟的身影。自從安兒的事以後,我便將她打發到前院灑掃,已經很久不見她在跟前了。

腹中不適,我顧不得其他,只管一步一步走回殿內歇下。

“娘娘,您的臉色如此蒼白,可要叫莊太醫來看看?”雨畫將我扶至軟榻上坐下,擔憂道。

“先去叫楚煙,再去叫太醫。”

雨畫應聲去了。如今這情形,連我出宮都要被攔,雨畫還能出去嗎?也不知遲暄今日犯了什麼毛病,上元夜不來我宮裡,還派了禁軍將麟趾宮圍個密不透風。

窗外,依稀可見宮牆外漫天的紅光。

這時,一盞明亮的焰火忽然在頭頂綻放,極盡恢弘盛大。是煙火表演開始了嗎?

整個庭院瞬間變得煞亮,我忽然發現湘雲的淺灰色身影在庭院的不遠處匍匐,直勾勾望著殿內。彷彿獵狗在窺伺即將到手的獵物。

我心中一驚。

“娘娘!”楚煙急急忙忙跑過來,“您怎麼跑出去了!”

在殿中坐了片刻,腹部的不適緩解了些。我定下心來問楚煙:“宮門禁軍皆說奉聖旨守衛麟趾宮。這是怎麼一回事?”

楚煙神色劇變,像是聽到了什麼駭人的事,看向窗外。一時間,她臉色煞白,嘴唇都開始微微發抖。

我意圖在她臉上找到確切的答案,可楚煙只是喃喃道:“這麼快。這麼快。”

“到底是何事?”我愈發不安,霎時間想起除夕夜宴,哥哥在花田與我說話時晦暗沉鬱的面頰。

“是……娘娘,您有孕在身,這些事還是不要聽為好。”楚煙吞吞吐吐。

“你若不說,本宮便罰你與那湘雲一樣去外間伺候,往後也不必在本宮和公主身前服侍了。”

此時,雨畫跑進殿內,上氣不接下氣道:“不好了!外面火光漫天,已經打起來了,禁軍守衛著,根本出不去!”

怎會打起來?我側耳聆聽,卻聽窗外隱約傳來山呼海嘯般的吼聲,雖聲音不大,卻那般震動天地,彷彿整個宮殿都在鳴響。這般大的動靜,唯有千萬人才可發出。我隱約已經猜到了幾分,雖荒誕,卻唯有那個答案。

明亮煙火當空,並非節慶表演,而是信號。

我看向楚煙,逼迫道:“再說不得如今也說得了,到底是何事?”

楚煙雙膝跪地,嗓音已經帶上幾分哭腔:“娘娘贖罪,是陛下早已料到楨王殿下會逼宮,為保娘娘安危才叫來禁軍守衛麟趾宮。陛下今日午時已經命懷化大將軍去城郊調兵救援,想是援軍很快就會到的!”

哥哥當真反了!我猛得起身,氣血上湧,兩眼一黑忽然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卻是被一陣猛烈的腹痛叫醒。躺在床上,楚煙和雨笙聚在床邊,一擁而上喚著我。我腹痛不止,渾身已溼透,怕是要早產了。

“娘娘別怕,雨畫已經出門再去請太醫了!”楚煙焦急道,“麟趾宮牆下有一處小洞,雨畫已經從那出出去了。太醫和很快就會到的,娘娘忍耐些!”

我搖頭,咬牙道:“本宮等不及太醫了,可有穩婆?本宮要生了。”

楚煙和雨笙面面相覷,慌亂異常。我腹中孩子才剛滿七個月,穩婆暫未住進宮裡,外頭已經亂了,若是此時降生,只怕是一時半會沒有穩婆在的。

見她們二人束手無策,我安撫道:“無事,無事,本宮又不是第一次生養了,照著上一回生安兒時候的規矩來便好。”

說罷,我就這劇痛撕扯下一片帷幔,堆成一束咬在嘴裡。

“娘娘這是要自己生嗎!”雨笙驚呼,“娘娘此刻都還未破水,胎位也不見得正常,怕是兇險萬分,不如保持體力撐到穩婆和太醫來。”

“公主乳母此刻在宮裡,她好歹也是生養過的人,奴婢去叫她來。”楚煙匆匆撂下一句話去了。

疼痛一陣高過一陣,腹部的墜脹感漸起,我努力回想從前兩位穩婆的指導,調整著呼吸。

長安的乳母到了。她只是個乳母,哪裡見過這世面?見我面容扭曲,她也十分慌亂。“奴婢不敢!娘娘千金貴體,奴婢不敢擅自做主!”

雨笙狠狠推她一把:“如今這殿裡沒有人比你更有經驗了。若你不敢,娘娘怕是真的要沒命了!”

乳母哆哆嗦嗦地掀開我的衣裳,驚呼一聲。“好多血!”

一陣劇痛襲來,我再沒有精力去分辨她們說些什麼,慘叫模糊不清。口中帷帳堵住我口鼻,一時間幾乎窒息。我顫抖著扯下面上帷帳,大口大口喘著氣。

不知過了多久,在床上輾轉疼痛了一生一世,只覺天旋地轉生不如死。渾身的力氣已經用盡。遲暄呢,他此刻在何處了?便是平反了叛亂,回宮也只會見我和腹中孩兒的屍首吧?哥哥呢,此刻又如何了?他二人,無論最後誰贏了,於我而言卻都是滿盤皆輸。

這樣想著,不禁淚流不止。我秦思合今日怕是要命喪於此,長安也要沒有母親了!

“娘娘,穩婆來了!”抬頭一看,卻是湘雲待著一個從未見過的婦人出現在眼前。

顧不上對湘雲的芥蒂,我瞬間感到有了倚仗。那湘雲找的穩婆自然是手腳利落主持大局。

身下的疼痛已經麻木。恍惚間,我彷彿溺在淥城悠悠的秦淮河水裡。兩岸喧鬧無比,盡是鐵器撞擊,慘叫嘶吼之聲我把頭埋進水裡,不想聽聞一絲嘈雜。

娘娘用力啊!加把勁娘娘!

殿下不可進入!

思合——小合——

我彷彿聽見好多人在喊我。

睜開眼,依舊是記憶中大哥那雙關切的眉眼。十三歲那年,我誤入青樓險些遭人掐死,也是哥哥找到了我,抱我在懷裡。濃厚的血腥味在喉,這已經是人生的走馬燈了麼?

窒息之感愈發沉重了。我想努力衝出水面呼吸,但是身子軟軟的就是無法做到。憋足了全身的力氣,我用力掙扎,破水而出,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眼前清明瞭些,我還躺在麟趾宮寢殿,窗前守著的竟然是一身銀色鎧甲的大哥!他的面上濺了些鮮血,雙目赤紅,此刻噙滿淚水,握著我的雙手抑制不住地顫抖。

“哥哥……”我努力蹦出一些聲音,卻是自己都從不熟悉的喑啞。方才我實在太疼了,不顧一切地叫嚷,嗓子已經啞了。

“哥哥,我好疼……。”從沒有這麼疼過,哪怕是生安兒時的疼痛都已經快忘卻了。為何今日這樣的疼?

終於見到熟悉的人,委屈的淚水忽然落了下來。渾身黏膩之感,不知額前是汗水還是淚水,髮梢全然溼透了。

“閤兒,再努把力好嗎?很快就結束了。”哥哥緊握我的雙手,試圖通過按壓來促使我再堅持一下。

我點頭。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了。

努力一點點收集起體內最後的生氣,我憋足了勁。頭昏眼花,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斑點。

我的身體忽然空了。

終於,那穩婆將孩子從我身下拉出,抱在懷裡極小一團。

“哥哥,為何遲暄不來看我?”我聲音微弱。

哥哥閉上眼,沒有回答,轉頭看向穩婆手裡的孩子。

穩婆慌亂地看了哥哥一眼,又看我一眼,再次看向殿中的哥哥。“娘娘,殿下,是,是個皇子,只是還是別看了,已經沒氣了。”

怎會!我不信,掙扎著伸手去碰孩子。“抱來給我看看!”

那乳母站得遠了些:“娘娘,皇子本就沒有足月,皇子確實難存活。”說罷,直接將孩子抱了出去。

我用力向外抓去,卻是一片虛無。哥哥抓住我伸向半空的雙手,淚水隨著眨眼間滑落:“閤兒,那人怎值得你如此這般為他生育孩子!”

巨大的悲慟席捲而來。我的兒子,我辛辛苦苦生下來的孩子,我的淵兒。他還未看這世上一眼,便已經去了嗎?今日在我腹中的最後一動,便是母子永別嗎?

“哥哥,遲暄呢?為何你能進麟趾宮?你把他殺了嗎?”我死死拽住哥哥的衣袖,“我的孩子沒了,那我的夫君呢?”

“閤兒此刻難道最關心的竟然是他嗎!你對他原來還是動了情?”哥哥的眼裡閃過一絲涼薄,親暱柔情煙消雲散,“他究竟如何值得你這般為他!他已經死了!”

我努力理解著他說的每一個字。

可笑,我竟然聽不懂。

喉頭一熱,忍不住噴出一口鮮血來,兩眼一黑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