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道乞魚 作品

22 密道逃出生天 精舍問明前怨

 劉憲章更覺得蹊蹺,向嵇氏拱手道:“衛夫人,這人究竟是誰?”

 嵇氏潸然淚下,道:“他……他……”情緒過分激動,竟然說不出來。

 這時,那小沙彌託著茶點入內,請各人入座,向眾人敬茶。

 劉憲章斜睨了酒博士一眼,心想:“這裡畢竟是佛門清淨地,倒不好過分逼問他。待眼前的禍避過去了,總要問他個水落石出!”端起茶盞呷了一小口。

 他是個粗狂豪邁的武林好漢,素來只好飲酒,不喜品茗,但在這佛門淨地,自然無酒可飲。適才在太守府一陣激戰,又被大火烤了半晌,早就渴得嗓子冒煙,這會兒也只好借茶水潤潤嗓子。

 眾人坐在廳上。酒博士內心有鬼,始終不敢抬頭直視。嵇氏心亂如麻,只是不停揩淚。

 衛憐釵好言寬慰母親,滿腹疑竇,瞧了瞧衛凌羽,見他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麼,心道:“他真的是我哥哥麼?”

 未幾,廳外一陣“當、當、當”的聲音由遠及近而來。眾人不約而同地扭頭看去,只見一個鬚眉皆白、老態龍鍾的和尚進得廳來。他雙腿齊膝而斷,全憑腋下架著的一對鐵柺行動。

 酒博士一見那老和尚,暗自叫苦不迭:“老和尚啊老和尚,你真給經念得糊塗了!我話裡有話,這你都聽不出來麼?”

 他引衛凌羽等人到此之前就謀劃好了一切:太守決計猜不到衛凌羽和他在一起,自然找不到竹林精舍來。只要避過眼下這一場劫難,自己或可另想辦法脫身。至於老和尚,只要不出來與眾人會面,自當安然無恙。

 只是千算萬算,不意還算漏了這一著,也不知老和尚是沒聽懂他的話,還是不聽勸阻,偏偏出來會客。

 那老和尚肘下夾緊了雙柺,合十向眾人一揖,道:“阿彌陀佛。貴客登門,老衲有失迎迓,望乞恕罪。”

 劉憲章聽他說話中氣充沛,擲地有聲,顯然內功匪淺,見他身患殘疾,但憑藉雙柺行路與常人別無二致,如此身殘志堅,更是肅然起敬,起身回了一禮,道:“大師說哪裡話?我等冒昧登門,攪擾大師清修,已是大大的不該,不敢勞動大師大駕。鄙人姓劉,草字上憲下章,不敢請教大師高姓大名。”

 那老和尚道:“老衲佛門釋子,不講俗家姓名。先師曾為老衲賜號明惠。”看向另外幾人,一見衛凌羽,臉上露出一抹訝然,再看嵇氏,更加驚駭。

 衛凌羽見他神色有異,心下頗覺奇怪,卻見母親見到明惠和尚,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

 他看看母親,又看看酒博士和明惠和尚,愈益覺得這兩人身上透著古怪,往嵇氏邊上湊了湊,低聲道:“娘,您認得他們?”

 嵇氏咬牙切齒地道:“他們便是化成了灰,娘也不會忘!”

 衛凌羽聽她聲音中充滿了無限陰森恨毒之意,心頭震驚,暗想:“這酒博士跟明惠大師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隱隱覺得有些不安,似乎這兩人跟自己也有著莫大的干係。

 明惠望著嵇氏好一會兒功夫。劉憲章腹誹起來:“好個無禮的賊禿,盯著人家婦人看什麼?老子倒是看走眼了,還當他是個有德行的高僧!”

 明惠突然閉上雙眼,合十唱聲佛號:“阿彌陀佛。”又睜開眼來看向衛凌羽,道:“衛夫人,這位便是令郎麼?果然是少年英雄,氣度非凡,頗具乃父風姿。”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道:“衛夫人,恭喜你們母子相認。你攜了令郎前來,可是為報殺夫之仇麼?”

 廳上眾人異口同聲地“啊”了一聲。

 衛凌羽騰地站起,道:“你……你說什麼?”

 衛憐釵一臉驚愕,扭頭看向嵇氏:“娘,他說什麼?那麼爹爹……”

 劉憲章更覺得不可思議,嵇氏是江夏太守衛耀宗正妻,衛耀宗現如今正活得好好的,不久前還在家中佈下了天羅地網,就等他和衛凌羽自投羅網,怎麼這老和尚說什麼“殺夫之仇”?遮莫老和尚是想說“殺父之仇”,只因口音有誤,“夫”、“父”不分麼?

 明惠和尚見衛凌羽這副神情,道:“衛夫人,你還沒告訴令郎麼?”

 嵇氏滿臉悲容,道:“羽兒,釵兒,你們聽仔細了,這兩人是你們的殺父仇人!”情緒激動,話音甫歇,一口血噴出來,身子栽倒。

 衛凌羽和衛憐釵立即搶上將她抱住。嵇氏先前吞服毒藥,雖經衛凌羽催吐排除,但畢竟還有些許餘毒殘留體內,元氣未復,這時情緒激盪了心腸,這才噴出血來。

 衛憐釵哭道:“娘,你說什麼?爹明明活得好好的!”

 衛凌羽親自到過父親的埋骨之地,知道母親所言不虛,這時心頭混亂起來:“這兩人是我的殺父仇人麼?娘是太守夫人,那麼那太守是誰?”忽然心底生出一股戾氣,仰天發出一聲長嘯,震得廳上的桌椅跳將起來。

 明惠見他一嘯之間竟有如此威力,內功造詣簡直世所罕見,已臻化境,情知今日這一道難關無論如何是度不過了,點著雙柺上前,道:“阿彌陀佛。衛公子,老衲確是你的殺父仇人,你這便動手報仇罷。”說著合上了雙眼,靜待他索命。

 衛凌羽收攝心神,將嵇氏攬在懷裡,道:“娘,娘,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爹究竟是怎麼死的?盼你告知孩兒!”嵇氏臉色煞白,氣息萎靡,怔怔地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明惠睜開眼來,道:“衛公子,令慈身子虛弱,教她歇會兒。還是老衲來說罷。你可知令尊是何許人也?”衛凌羽茫然搖頭。

 明惠道:“令尊姓衛名耀宗,祖籍青州。多年前燕人犯我國土,令尊投身行伍,累功升遷,一直做到了徵虜將軍。彼時令尊帶兵禦敵,多次大破燕軍,燕人老遠見著令尊旗號,無不望風而逃。令尊可保了北方十來年的太平。前五兵尚書嵇雄賞識令尊,將千金下嫁令尊,那便是令慈了。嵇雄便是你外公。”

 劉憲章聽來一驚,心想:“怪哉!衛耀宗岳父是前任五兵尚書,這雖不是什麼秘辛,但也絕不該是民眾能知的。嘶,老和尚從哪裡探聽來的?真他媽的蹊蹺!”

 卻聽明惠繼續往下說去:“十七年前,先皇殯天,因其在世時未立儲君——總之,你外公政鬥失利,被革職離京。令尊也因此受到牽連,左遷江夏,任西陵縣令。”說到這裡,一指酒博士,續道:“那會兒我和這位張檀越在水面上做些沒本錢的買賣。”

 酒博士自打進到竹林精舍以後,一直魂不守舍,這時聽明慧說起那些陳年舊事,後心早被汗打溼,顫巍巍地道:“老三,你……你怎麼……”

 明惠道:“二哥,衛夫人就在這裡,她當年親眼所見的事,瞞得了別人,瞞得住她麼?”

 酒博士給他問了個啞口無言,頹然靠著椅背,喃喃地道:“罷了,罷了。”

 有道是:當局者迷、傍觀見審,衛氏兄妹這時俱關心當年之事的本末,未留意他話裡的深意。只劉憲章一人是局外人,心明如鏡:“老和尚叫這人‘二哥’,看來還有個‘大哥’了。嘖嘖,原來如此!”

 明惠又喧了一聲佛號,繼續道:“那年衛將軍被貶,途中僱了我們的船。那是乾符元年的五月十六日,我們將船駛進了襄水,捱到了三更天,大家夥兒一起闖進艙裡,先殺了兩個婢子。令尊……”

 衛凌羽厲聲打斷了他的話音:“大家夥兒?你們人很多麼?”

 明惠點了點頭,道:“是。我們一行總共六人。令尊多年戎馬,夜裡警覺成習,我們剛殺了兩個婢子,他便驚醒了過來,拔劍應戰。當時我們六人戰他不下,我心裡著急,起了壞心思,於是在側翼偷襲,朝他腿肚子上砍了一劍。令尊也當真應變機敏,在地上滾了一滾,突然一劍,給我雙腿削斷了。”

 劉憲章在旁“哦”了一聲,才知道原來他這雙腿是這麼沒的。

 明惠道:“我那時疼得厲害,令尊又很及時地補了一劍,刺穿了我的胸膛,我當場昏死了過去。”說著解開僧袍,露出左胸一道約摸兩寸來長的瘡疤,續道:“後來的事就是聽各位兄弟說的了:眾兄弟又與令尊激鬥了一會兒,大哥覷見了令尊一個破綻,斬斷了他一條臂膀。不意令尊斷臂後居然神勇不減。大哥著了急,掏出一個石灰包丟出。令尊只當是暗器,一劍劈開。咱們做沒本錢買賣的,吃刀頭上的這口飯,玩些鬼蜮伎倆是家常便飯了。令尊不防這些江湖花招,被石灰灼傷了雙眼,老四和老五乘機繞到背後,捅穿了令尊的身子。”

 衛凌羽聽得睚眥欲裂,怒火交迸,正想跳起來一掌劈碎明惠的天靈蓋,為父報仇,只聽嵇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他忙抱緊了嵇氏的身子,叫道:“娘,娘!”

 嵇氏聲淚俱下,哭聲中充滿了悲涼憤懣,道:“宗郎,宗郞!”原來她聽明惠說起陳年舊事,眼前似乎又看到了丈夫當年慘死的那一幕,傷心過度,暈了過去。

 明惠臉上似有懊悔之色,道:“阿彌陀佛。衛公子,你那時還只是個未斷乳的襁褓,被打鬥聲驚醒,放聲啼哭。二哥聽得心煩了,要殺你,令慈慌亂中將你拋進了江中。也許是你命不該絕,也許是佛祖看不下我們這幫惡人作惡,你被拋進江中後並不溺水。對了,你當時脖子上掛著一塊金鎖。”衛凌羽怔了一怔。

 衛憐釵默默無聲地從懷中取出了一枚金鎖、一封信箋,金鎖正是衛凌羽的那枚。她輕輕地叫了聲:“哥。”將金鎖和信箋遞來。衛凌羽茫然接過。

 明惠道:“阿彌陀佛。正是這枚金鎖。大哥覬覦令慈容貌,不肯殺她,便教老五跟老六兩個潛到江裡去殺你。結果江中突然鑽出了一條老蛟——聽說那老蛟至今還在襄水作祟,唉!那老蛟啖食了老五、老六兩個,又要吃你。江邊卻又飛來一隻青狼,跟那老蛟廝殺。大哥等人乘機跳水逃走,船給老蛟打翻了,我被水一直衝帶到了西陵縣。我天生心臟偏斜了幾分,因此令尊那一劍沒能將我刺死,被岸邊鄉民在河灘上發現,救活了我。後來我就在西陵縣安定了下來,過了小半年,在街上碰到了二哥,他跟我說大哥在令尊的遺物中找到了吏部的任命文書,冒名頂替做了縣官。大哥為人圓滑,最善逢迎,上下打點,這麼多年下來,竟爾做到了江夏郡的太守。”

 明惠話到此處,衛憐釵只覺得彷彿晴天降下一道霹靂,腦子裡嗡嗡作響,眼前一黑,幾乎暈去。她萬想不到自己十六年來認賊作父,竟渾然不知。

 衛凌羽倒吸了一口涼氣,怪不得那天夜裡他只跟那狗官打了一個照面,對方就興師動眾地通緝他,原來對方是通過他的相貌,猜到了他的身世來歷,殺他是為了斬草除根。

 劉憲章在旁聽著,表面上不動聲色,心底卻翻起了驚天駭浪:“怪道衛耀宗一代名將,人中豪傑,左遷江夏後卻性情大變,成了徹頭徹尾的髒官。癸丑年燕人犯我故都,他雖也領兵勤王,卻庸庸碌碌,沒打什麼漂亮仗,原來是個冒牌貨,本人早給人暗害了!”

 衛凌羽恨不得將明惠、酒博士碎屍萬段,但想欲報大仇,須得將仇人殺個乾淨,好一併祭奠父親的在天之靈。

 六賊早在當年死了兩個,已知的三人有兩個就在跟前,還有一個是本郡太守,還有一人身份尚不清楚,便強忍心頭恨意,道:“那麼你們當中的老四是誰?”

 明惠合十道:“阿彌陀佛。他也已不在人世了。”

 衛凌羽“啊”了一聲,正要再問,明惠卻先他開口,對酒博士道:“二哥,這事你最清楚不過,還是請你來說與衛公子知曉。”